朱府。 一场家庭会议正要举行。 老太太朱嘉氏端坐主位,身侧坐着的是朱家长子朱万宏的妻子,北直隶沧州千户所正千户姜涛的女儿姜咏荷。 朱万宏长期滞留京师不归,姜咏荷名为朱家大妇,但其实朱家的大小事项都在她婆婆掌控之下,她平时为人低调,很少出来抛头露脸。 代表二房的是朱万简。 三房,朱娘。 四子朱万泉在席。 朱万泉今年刚满二十,成婚三载,乃是朱家唯一的读书人,已考取秀才功名,是朱家对于未来走科举跻身朝堂的希望所在,平时既不会涉及朱家的锦衣卫事务,也没有插手家族生意,只是安安心心备考乡试。 “今日老身叫你们来,是有重要家事商议。”
朱嘉氏让刘管家守在门口,除了朱家各房代表,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后堂。 朱万简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对面朱娘一眼,然后道:“娘,有话直说。”
朱嘉氏道:“我朱家本为京师锦衣卫世家,先祖随大明太宗皇帝靖难有功,得赐皇姓,如今已历四代,弘治初年我朱家又得孝宗皇帝信任,钦命移居湖广安陆,如今已逾二十载……” “你们都是朱家儿孙,可知我朱家留在安陆之使命为何?”
一个问题,就把朱家上下给问住。 只有姜咏荷神色平和,似乎对于一切都颇为了解,却不能对外人言道。 朱嘉氏道:“其实,你们太公是奉先皇之命,前来湖广就近监督兴王府,防兴王作乱犯上。”
“啊?”
这个消息,让在场之人惊讶莫名。 作为朱家儿孙,连朱万简和朱万泉对此都完全不知情。 “娘,我朱家迁居安陆,居然是为监视兴王?”
朱万简最先犯迷糊。 朱嘉氏微微摇头,叹息道:“时过境迁,具体缘由老身也不跟你们细说,此番告之只是让你们知道我家族使命,你们太公去年坠马后卧榻不起,不知能撑多久,若他不在……你们这些后辈就要肩负起使命来!”
“老身诞四子,其中老大本该留在安陆,侍奉父母,未来好继承你们太公的锦衣卫千户职,可惜老二你不争气,当年与几个举子争夺花魁大打出手,受御史弹劾丢了祖上庇荫的锦衣卫百户职;老三也不听话,不顾为娘劝阻,硬要去北方平叛建功立业,结果丢了性命;老四没官身,无法为质,如此只有你们兄长亲自往京师……” “这些年来,你们兄长在天子脚下,名为当差,实为人质,要么守皇陵,要么守诏狱,日子过得凄苦无比。”
朱万简怒道:“娘,你胡说什么?大哥乃锦衣卫副千户,谁敢为难他?”
“闭嘴!”
朱嘉氏厉喝。 朱万简感觉自己的信仰都要崩塌了。 如果真如朱嘉氏所言,朱家长子朱万宏本可留在安陆执行皇差,谁知却被自己和死去的弟弟打乱计划…… 朱嘉氏续道:“随着先皇仙游,今上登基,事情本已告一段落,我朱家无须再背负沉重使命,奈何今上至今无子嗣,朝中暗潮涌动,我朱家处境再次变得艰难。”
朱万简嗔目:“娘,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两者有何关系?”
老四朱万泉若有所思,主动替朱嘉氏解释:“以大明兄终弟及之法统,先皇除当今陛下外无其他子嗣,若当今陛下……有何不测,将会由先皇兄弟,也就是兴王继嗣。”
“老四,你不要不懂装懂,当今陛下年轻力壮,未来怎会没有子嗣?”
其实这问题轮不到朱家操心。 皇帝有没有子嗣,或是何时有子嗣,岂是处湖广之远的朱家能干涉? 朱嘉氏道:“你们长兄在京师受苦,家里多年来不得不上下活动关节,耗费银两无数,奈何杯水车薪……若今上能及早有子嗣,一切或可转圜,否则的话,这无底的窟窿还要继续填补。”
朱厚照有儿子,朱家使命就没那么重要,朱万宏在京城就有好日子过,朱家就不用花钱打点。 就是这么个道理。 场面很僵。 对于在场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第一次知道朱家的使命居然涉及国祚安稳。 朱娘问道:“母亲,您叫孩儿等前来,具体为何事?”
朱嘉氏神色平和:“朱家落户安陆多年,得先皇和当今太后恩赐,有了一定家底,一应营生本该交给最懂得经营之人掌舵,也就是老三媳妇你……可惜你现在身不在朱家……” “娘!”
朱万简听到这里,彻底怒了。 不但告诉我家族有个我从来不知道的使命,现在更是在家庭会议上直接说,要把家族生意交给老三媳妇打理,眼里没我这儿子? 朱娘起身行礼:“妾身何德何能?妾身本就是朱家妇,朱家事当由娘和叔伯做主才是。”
“嗯。”
朱嘉氏对于儿媳的态度很满意,“我儿早逝,朝廷赐下的产业交给你们孤儿寡母打理,为娘也不能罔顾亲族颜面,贸然拿回……若是你们有困难,要回朱家,朱家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娘今日把朱家事敞明,也是想告诉你们,今上有子嗣之前,我朱家上下打点,开销必然很大。”
“老三媳妇,最近听说你铺子遇到一点麻烦,可有解决之法?”
朱嘉氏不直接问雪花盐的来历,而以关切的口吻问询儿媳的困难,好像有施加援手之意。 这叫先礼后兵。 朱娘颔首:“困境已有所缓解。”
“那是怎样解决的?”
朱嘉氏终于问到正题。 朱娘一时踟躇。 在来之前,朱浩给她上过“课”,分析今日家庭会议会遭遇的变故,商议应对之法。 一一都被朱浩言中。 朱娘犹豫后,用坚定的口吻道:“儿媳从一个私盐贩子手中,买了些盐回来,销售给城里客栈食肆以填补亏空,防止变卖先夫留下的产业来填补。”
这说辞是朱浩教的。 “私盐?”
朱嘉氏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惊讶。 朱万简马上发难:“连私盐你都敢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朱娘话说出口便没了退路,语气坚定:“这一切乃事急从权,若不卖私盐,那铺子保不住,随了外人,妾身愧对先夫,就算九泉之下也无颜再见,若是能将外债还清,妾身绝不会再碰私盐……” “哼哼,信不信我今日就告到官府……” 朱万简觉得稳操胜券。 大明对买卖盐有着明确的界定,无论买方还是卖方,如果越界,所买所卖的盐都属于“私盐”。 《大明律》曰:“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又曰:“沮坏盐法者,买主卖主,各杖八十,牙保减一等,盐货价钱并入官”。 处置不可谓不严重! 朱嘉氏却伸手打断儿子的话,“老三的婆姨,果然跟我三儿一样有担当,为了保住家产做权宜之计,未尝不可,只要守住本心即可。”
“娘,你……这都能忍?”
朱万简没料到母亲居然在这种事上站到朱娘一边,一时间瞪大眼睛。 朱嘉氏道:“但老身查知,你贩回的私盐,成色甚至比官盐都好,却是为何?”
朱娘还是按照儿子的说辞:“这些本就是上好的官盐,不过是被人转运到湖广来变卖罢了,或盐引不在湖广,或是没有盐引,也就变成私盐,本身盐的质量很好,所以这些盐不会吃坏人,加上不需一次购买几百石盐回来变卖,还可赊欠货款,儿媳才购回一些……” “你不怕出事吗?”
朱嘉氏问道。 朱娘道:“儿媳之前销毁很多盐,那些官盐的盐引尚存,即便被官府查到,也能应付一二,不至于毫无准备。且儿媳这么做,都是为保住先夫产业。”
“既然这样,老身便不问了,你回去吧。”
朱嘉氏挥挥手让朱娘离开。 朱万简还想说什么,却被朱嘉氏狠狠一瞪,悻悻地不再言语。 …… …… 朱娘走后,家族会议随之结束。 朱万简本已被屏退,但他越想越气,最后索性折返,赫然发现朱嘉氏正在后堂跟刘管家商议事情,怒气更盛。 母亲这是看不起自己啊! “到底怎么回事?老三媳妇卖私盐,这是多好的机会?只要闹到官府,一准收回她的铺子,还是说你真怕朱家声名受损,放任她胡作非为?若被她卖私盐赚到本钱,我们拿回铺子要等到何时?”
朱万简劈头盖脸地出声质问。 朱嘉氏对刘管家一摆手:“你按老身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误。”
“是,老夫人。”
刘管家对朱嘉氏恭敬行礼,没理会朱万简便出了门。 “娘现在做事都不找我了,以后让姓刘的来掌家?”
朱万简瞪着血红的眼睛,浑身哆嗦个不停。 朱嘉氏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谁说为娘会放任老三家的胡作非为?”
“你……” 朱万简又懵了。 朱嘉氏脸上的和颜悦色不见了,转而变得冷厉。 “若是为娘之前不那么说,老三家的怎会掉以轻心?她不继续进私盐,如何让官府的人抓现行? “为娘不但要让老三家的把我三儿的产业双手奉上,还要将贩运私盐之人一网打尽,将那稀罕的雪花盐进货渠道收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