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尽了,茶花和大卫都心照不宣地停下。簌簌打叶,萧萧摇枝。二人正行至焉知祭坛对面之遥,妖冶盘旋的龙纹红光暗浮,刹那击出钟鼎之音,烟火炸裂,金光浮屠。这回无需鲜血作引,双翅云龙似乎威力大增,不受祭坛墙体所限,游动领域大大开阔。它身长不见尾,半空浮游长尾波涌,四爪嚣野,怒目跋扈。“入夜扰我清梦者何人!”
夜色一般玄缎水墨的飞龙冲冠呼啸,气慑山野。流风冲得二人眼都睁不开,连连后退。大卫和茶花借绳子勉强立住,大口大口的风涌进,大卫含糊不清地应道:“不知前辈何方神圣,之前便领教过,小生不过是个过路人,村中断粮觅食,望您高抬贵手,放我们通行。”
“不报名姓,无礼之徒!”
飞龙哈哈大笑,更是忽地一口恶气,直把大卫吹得翻了几个圈飞了出去。茶花被绳子紧紧勒住肚皮勉强抬手挡着烈风,颤颤悠悠地开口:“尊神,我是茶花,方才那男子是大卫,我们是村庄中人,来此地实是桑榆已晚,妄图借地一宿,毕竟夜哭凶险,宿林难逃。冒昧叨扰,实乃不敬,望尊神看着初犯情形,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自当感激不尽,万死难报!”
“哈哈哈哈哈哈,”飞龙长啸不止,“倒是个会说人话的。”
语罢收了气息,停了大风。大卫从落满树叶的泥地上撑起,手抹去嘴角划开的鲜血。半跪着静静地睇视凛凛威风的飞龙。茶花松了口气,从树后走出,恭端庄正,款行至前,长跽拜手,“多谢尊神!”
“此处不可休息,速速离开,勿扰我清眠。”
“尊神难不成要看着我等缚手小民死去么?如此离开,我们定是难逃一死,故斗胆向尊神求借祭坛一宿。”
飞龙冷嗤,“狂妄小民,蠢哉!你当是我不允尔等借宿,非也!焉知祭坛比之夜哭,凶险百倍!口口声声尊我为神,却匪揣神之心意,虚与委蛇,荒唐糊涂!也罢,想来是阴鬼催命,不待三更,尔等要找死,我便送你们去!”
飞龙言罢便附身于祭坛,红光暗动环围悬绕,清林中弥荡着喀嚓喀嚓的机关慢启之声,祭坛上方经纬流转,金芒跃漫,光枝四面八方蔓延,炽眼白光照彻夜哭时,中门訇然大开。“轰隆——”仿佛山门大开,百鸟空山般喧腾的山林。“魔鬼从来都是遂人心愿,人却终是自甘堕落。前路漫漫,走之一遭,便了然知晓,就怕是有去无回,还乐在其中!”
茶花只能隐隐晦晦听见飞龙的断字残句,当然是听不全它的言语之意。她只觉着自己整个儿地被遮天的白光吸了进去,穿越光阴历史般地遁进了莽莽无人之地。大卫醒转时正是在三春烟柳放纸鸢的城镇街集上,他正匆匆行着,侧身被疾驰的车马一擦,他被蹭得失了重心,回身失神间却撞上了个人。大卫慌慌低头去看,女子轻声嗔怪:“哎呀,公子你真是不长眼睛呀。”
女子攥着绣帕,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摁在头上片刻,便用白玉般的手指戳了戳大卫的肩头,“公子你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奈何是个瞽叟!”
说罢便轻嗤一声,娇俏地转头欲走。大卫伸手一把抓住她。“哎呀,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是个登徒子?”
女子一把拂开他的手,还拍拍衣袖,“有事说事,无事退下。”
大卫尴尬地笑笑,“姑娘,无意冒犯,实是方才一时情急,才轻慢了姑娘,在下并无恶意,这里先对姑娘讲一句抱歉。”
那女孩睇了他一眼,撅了噘嘴,“有什么事说呀。”
“你…认识我吗?”
女子瞪大了双眼,“我?我当然不认识你呀!”
“那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大卫双眼迷蒙。“这儿是扬州永安大邑啊。永安王朝初十年。怎么?您是撞我之后您撞傻了不成?”
可是我又是谁呢?这儿是哪儿,什么朝什么代,自己又是从哪儿来,通通不清明。街上人流穿梭,春风苏暖,孩童远处嬉笑玩闹,纸鸢在东风中似直要脱线飞去,山楂糖人,青杏梅子,縠纱老妪,粗裳贩夫,高牌食肆,堂上雅间……这周身的一切,他都素不相识,一片迷蒙。这时他才仔细看那女子,一身粉衣留仙裙,头戴青簪花,墨黑的眼睛,樱桃般的嘴唇,高挑娉婷,盈盈可爱。同这陌生的寰宇一般。“醒醒,喂,醒醒,”女子看着眼前这个入定一样只知呆看着前方的人,在他眼前挥手,“你木头了呀!”
大卫这才回过神来,恍恍接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杵在这闹市之中,呆头呆脑地,妨碍别人做生意了啊!”
“抱歉…”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你住哪儿,我替你叫辆马车送你回家。”
“家?”
“难道你连你家在哪都不知道?你莫不是撒泼耍赖见色起意赖上我了吧!”
女子花容失色,俏丽的眉头都向上挑了一挑。“家么…呃…”大卫摸着后脖子思索着,忖度了一会,还是一无所获,“我不知道。”
女子绝倒,“你不只是个瞽叟,你还是个呆头鹅!只知道呃、呃、呃!”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集市上问询,如果后会有期,我还能叫住你。”
女子轻嗤,“就算后会有期,到时候怕不是你流落街头成个花子叫住我。”
她轻瞥他,“我叫朱洱。”
大卫心里笑了起来,当即嘴角就要放肆上扬,被朱洱的凶神厉色吓回去了。“你是不是想笑,在心里笑我的名字呢?”
大卫拼命抑制克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半晌终是平复,正经开口,“没有没有。想必这名字必有深意,咳咳。”
“朱就是我的姓氏,美人为玉,朱青作笔;洱,则既是普洱的洱,也是洱海的洱,是父母望我出落濯透,清而不染。”
她在一旁瘪着嘴,睨着眼,一副“你懂不懂”的样子,更为好笑。大卫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就差把眼泪笑出来了。朱洱架着手,一会又改成掐着腰,大卫还是没笑完,好像她是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朱洱没忍住推了他一把,大卫一个大趔趄,差点摔了个门面紧,“你有完没完呀,适可而止吧!”
大卫还是难掩笑意,不过他改成了偷偷笑,没再夸张得直不起腰来。“你有什么好笑的,你连我都不如,我好歹有名字,你连名字都没有。”
朱洱扮了个鬼脸。大卫瞬间黯然。“哎,你怎么能瞬间变脸呀,你学过变戏法咋的?”
她轻轻㨃了㨃他,“你别伤心了,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给你取一个!”
大卫惊异:“你给我起?”
“嗯。我想想,你就叫冠玉吧。”
“有什么含义么?”
“高冠博带,玉树芝风,如此美誉,汝意下如何?”
她脱口而出,轻快莹巧,莞尔一笑。大卫一怔,拊掌称道:“好名字,厉害、厉害!”
“冠玉,念在你巧言令色又大智若愚,本姑娘可怜你,带你回家予你居所,佑你不至饿殍!”
“你家里人允么?”
“鄙人家风严正,但是并不苛刻,带友人和难人济人之急正是家风诲倡。”
“带难人行,带男人行么?”
“住口!”
闯人府邸,倒是没朱洱说得那么轻巧,而更惊为天人的是,在朱洱口中深闺女子虽然家风庄正严肃,但是也不至于不近人情的传言也是不甚真实,朱洱前头带路领着冠玉七拐八弯绕了老大一个弯子的最后,竟是让冠玉从疱屋的后门偷偷溜进去。这时冠玉正人君子的风度就显露无疑了,这种登堂入室之法与梁上君子何异,就算朱洱不怕流言蜚语,自己也要顾及姑娘家的清誉,不能有瓜田李下之举。经过和朱洱的反复拉扯,终是拗不过他的定要堂堂正正“走大门”的心念,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三停地被冠玉拉到了堂前。坐在那雕花红木椅上首磕着茶杯不急不慢饮着茶,一身灰色锦缎绣着墨梅,身量瘦削高长的中岁男子,想来便是这个气派堂堂宅子的家主。冠玉阔步上前,躬身长揖:“冠玉见过长安侯。”
他心里还偷偷得意,方才路过门口巨大的方匾“长安侯府”时,他可是特意留心了呢。男子将茶杯放下,正对他,眼皮半抬,冷冷道:“你是谁?”
“爹,”不及冠玉对答,朱洱即跳出来挡在冠玉的面前,“他是我朋友,家中突遭变故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他孤家寡人我看着怪可怜的爹你不是常教我做人要有怜悯之心敬天恤民我这是亲身践行您的教导呢,您看是不是要收留这个可怜的人就当我们积德行善了让他流离失所就是对黎民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不是么。”
朱洱一口气密密地说了一大片话,听得长安侯直皱眉头。“洱,爹教你的上敬天、下爱人,你倒是举一反三,懂得偷换概念、心口不一了。”
朱洱本身还笑嘻嘻地以为唬过了长安侯,听到后面那俩成语,瞬间身体僵硬、目光呆滞了,她低了头:“爹,女儿知错了,不该唬爹,下次不敢了。”
“嗯,念在你主动认错,态度良好,这次就先算了。爹也并非不近人情,但是朱家也并非是个人就能进的,尚待考察,还要慎思笃行,知道了么?”
长安侯投袂而起,踱至冠玉身旁,睇了他一眼。冠玉甚感威逼,立即躬身行礼:“谨遵长安侯教诲。”
当然了,他低着头身体还微微地有点抖,怎么会看见长安侯经过他身边后,隔着他对宝贝女儿眨了个眼,还比了个大拇指呢?“我先回去了,你们自便吧。”
长安侯长身缓行,踏出门槛。“恭送长安侯。”
冠玉殷勤相送,直至朱父背影消失,眼都没敢抬一下。却听身后咯咯轻笑,“瞧你这个呆样。我都跟你说了我家风松懈,哦不,善解人意了。”
只搞得冠玉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