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大卫撷了整整一袋箭背在身上,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茶花:“起来了,卯时正了。居然还贪睡。”
茶花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乖乖爬起来。她还未缓过神来,大卫已经站在屋门口沐浴阳光了。茶花想想,今天是要去做什么来着?哦,再探祭坛。大卫是身手不凡,驰林掠地,可她呢,她只是跑得快而已。她简单更衣漱口,站到了抱臂直立的大卫身旁。大卫侧头看她一眼:“准备好了吗?”
茶花:“没有。”
“那好,出发了。”
大卫一个箭步就窜出去几米,瞬间就没入森林消失了。……茶花目瞪口呆。瞪着大卫留下的一条尘烟,望尘兴叹……她猜测,大卫的脾性,就是让自己野蛮生长。他既不会无微不至,也不会揠苗助长,他只会负手而立,站在一边,看戏。毕竟伙伴嘛,谁太强谁太弱都不好,她得学会自行进步。算了收拾收拾继续回去睡觉。她拍拍手,十分惬意自然地转身大步回了房。之后的十秒,她啪啪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地上的灰,旋风似的破门而出:“等等我啊,大卫,我马上就来!!”
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树林里干干净净,无一丝雾气,一连几天的太阳赏脸,那徘徊久久不去的雾霭也一扫而光了。“说真的,这树林走起来还是蛮清爽的,也不像会迷路的样子,究竟大卫说的那个谁也走不进也走不出的树林深处在哪呢?”
茶花自言自语心下嘀咕。这树林里的树种得杂乱,并无章法,其实祭坛在北部,只要一直向前走就错不了。茶花还用准备好的小刀子在每行千步的树上刻道子来标记。向北走着走着,就感到那树排列得有些韵味。有的一排树种得极密,树缝只过一人,有的一排树中间又偏偏有可行车马的大空当,那树排与最初的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先是密密几排,穿过五千步,便是有豁口的五千步,紧接着又是密不透风的五千步左右的树排。这看起来有点像八卦啊。茶花走着走着,这树木间距又变得随意起来,茶花跋涉了不知道多久才到了大十字。平静祥和的大十字。茶花每千步划一条竖道,凑五划一字,凑十划十字。等到了大十字,已经划了端端正正的五十。纵使茶花身子强健,体力丰沛,也抵不过半日徒步五十里。茶花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即使她铺上了只手帕,树林里的虫子还是坦荡地从帕子上爬过。但是茶花真的是累得不行了。她倒倒空空的水壶,滴水不剩。茶花凝神静气,强压心头的怒气和恶欲告诉自己:“忍。”
这剩下的半途她几乎是爬着走完的,倒不是说她走路的形态,而是她赶路的心态,要是真的被困在这森林深处迷了路出不来,日头已经过半,等待她的只能是真切的死亡了。倒是出了这鬼主意的始作俑者,不知道死到哪个鬼地方去凉快去了。当她的小刀在古树皮上划下“七十一”时,她抬眼一看,却感觉太阳好像下山了,眼前的树木如林瀑一般盖住了前路,巨大擎苍的数人才能环抱的古树像一道高墙般挡住了去路,古树之间纠纠缠缠着藤蔓和菟丝子,勾连蜿蜒的藤蔓崎岖环绕,绕得那过人的缝隙没有落脚之处。藤蔓之上又是丛生的毒障,颜色也颇为阴郁。这也过不去啊,不过也许这树墙并不长,绕过去就能恢复正途。可是就在茶花转头要绕路时,她惊讶地看到了从树木高墙之后弥漫过来的雾气。雾气,这是,这树墙之后有水吗?茶花沿着高墙往东走了十五个千步,在树上划下了“十一”。前头树丛在东北向就有路。这个偏移的度数正好和八边形夹角差不多。那么不出意料地话,沿着这很明显的路一直走,就能绕到北边。但是如此一来,便错过了在正北方向到祭坛之间的永安山。而且这样定是绕了路,茶花已经很是疲惫,腿脚酸痛,口渴得很,只想抄最近的路,不想多走一步,更何况那永安山不正在河上?茶花从八边形的连接处插了进去,走着走着就发现眼前的树木几乎变得一模一样,之前杂乱无章的部分还尚有高有低有粗有细不甚相同,这一回眼前像是拼接出来的幻象一般,而她之前的方向感也荡然无存,只觉得不分东南西北,天地方圆一径相同。茶花走得有点犯晕,而更为奇怪的是,之前树林里的穿堂风清冽安静,只有摩擦树叶的沙沙声。可这回的风声听起来异常凛冽,而且声调一会高一会低,像是人在叫。茶花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深林号称无人进出的诡秘所在,这原是集视觉重复、磁场干扰和透明墙障一体的“隧道迷宫”。这空气中来回在一个方向吹啸的风就说明这条路是气柱在震动,既然有空气在运动就说明留有开口。而既然是单边的气柱,并且是为了止人走入永安山的碍障,那么应该不能是贯通南北,从自己进来的位置看,更不可能是贯通东西。如此一来,这气柱不能只是一个。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可能是四个,可能是更多。这就需要茶花辨别一下这条气柱的开口,到底开在哪里。然而她已经精疲力竭,这漫漫长的障墙,她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她颓然地坐下。心里开始怨怼大卫的不仗义,明明说是一起出来拯救众生,结果他先行一步,留下自己中道崩殂,真的是不仁不义。她摆弄着地上的小石子,愤怒地扔着树枝子。坐了半个时辰,地面开始泛凉。茶花仍是不为所动,也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样子,这腿脚,歇一歇之后更酸了,她现在怕是站起来都困难。风声更大了,远远地传来呼喊声,混在风中回飙。茶花竖起耳朵抬眉一听,这不是不仁不义的大卫吗?她眼皮子都不抬地浅浅嘟囔:“在这呢。”
反正这地方他怎么走都要到这。果然又过了半刻钟,大卫堪堪而来,肩头蹭了一层树叶。大卫看到坐在地上的茶花先是一歪头,接着笑着说:“你怎么在这里坐下了?”
“还不怪你,”茶花腾地站起,手里把玩的小树枝啪地扔了,“我能跟得上你吗?一眨眼的功夫你就没影了,我整整追了你一天也没看见你半个指头!”
大卫哑然:“可是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行路的,你不能吗?你从万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都没事……”“万丈?万丈我都没摔死,我那么厉害?”
“对啊,就是那——么厉害。”
茶花一时又有点沾沾自喜,忽地回转过来,“你们这的人都日行千里?过如白驹?”
“差不多。”
“你们怎么做到的。”
“就是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可是我们那人都走得很慢的……”“那可能环境条件不同吧。你是不是还有在原先那个世界的惯性。其实你的肢体已经摆脱限制,但是如果你总怀着走不快的信念,你就还是摆脱不了之前环境的束缚。”
难道是因为这个地方重力加速度小些?而自己还是这么迟缓纯粹是因为心态上的惯性?“你试试想象自己是一支弓箭,或者是山野之间跳脱的小鹿,甚至是可以在枝头飞翔的小鸟。”
茶花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身体的透支让她的头脑也变得游荡。但是尽管如此,灵魂穿脱躯壳的飘飘欲仙的累虚脱之感还是帮助她感受到了轻盈,她想象自己是个可以踮起脚尖旋转的芭蕾舞者,像蜻蜓一般点水的轻盈。她探出脚尖果然感觉轻松了不少。接连几步的试探便像鱼似的毫不费力。所谓的减轻自己,放松身心,就是这般的感觉吧。秉持着释放天性、解封枷锁的信念,茶花随随便便把手撑在地上,两手交替来了个前翻,竟是一气呵成,她又轻轻来了个转圈,不但转速变快,还转得停不下来。热身已过,她想着大卫告诉的放轻松,收腹吸气,便轻轻一跃抓上树枝,一个翻身翻了上去。她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感叹原来人类竟也有这般的天赋,不再只是困泥于地面,肉身也可上翻高岭、下踏黄泉、纵横林间。一开了这般灵智,茶花只想象着自己是马踏飞燕,一骑绝尘。攀上了高枝,便头也不回地一味莽前。大卫就紧随其后,也不叫她。这一回,茶花觉得这天地的颜色都要艳了些许,连日头西斜都慢了些。她噌噌地在树头飞奔,一路留心感受着风速的变化。她逆着风走,却感觉这风愈趋平静。大卫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别走了,再走就又回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走过这条风廊,当时我是顺着风的方向在风灌满管子时射破缺口出去的,你这边已经到了缺口的对尖,如果你继续走,只会陷入一段其中的路途的循环。”
“也就是说,这条管道只有顺着风的一个出口,逆着风的这头是死路……”“对。”
“也许这就是你们从来都走不到森林深处、永安山的原因。”
大卫一怔。“你当时是用一支箭就射穿了那缺口?”
“对。”
“那你今天就拉十只满弓箭,射穿这一头看看,对面到底藏着什么。”
大卫立刻拉满十只箭,这十只箭仿若射日的十只箭,千钧一发,凛凛生风。在触及障壁的刹那,几个空洞碎裂开,从外面透进光来。这森林也就没那么暗了。茶花用手扒那洞孔,这透明墙障坚硬如磐,纹丝不动。大卫对她说:“我来吧。”
抡起斧子就硁硁把墙壁砸了个四分五裂,从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裂纹在某一处止了住。廊管还在,就是开了个人行的口子。原来大卫背的鼓鼓囊囊的包里面,什么都有……茶花看到面前俨然肃列的树排正好与她们迈出来的方向呈四十五度的夹角。面前正是她之前看到的藤蔓毒生,无处可过的树排。不过已不是之前看过的那排树了。想要从永安山穿到北部祭坛,很简单,这管障有四个,呈菱形围住了永安山。只要稍稍纠正他们所朝的方向,正面向树排,稍息,向后一百八十度转,向着北边一直走,就能揭开永安山无处觅蓬莱的神秘面纱。大卫啧啧称奇:“厉害啊,茶花,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茶花嘻嘻一笑,摊了摊手,便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有个星星图案的树叶子豁口下面,她看了看太阳光的方向,估摸着卯时初阳光照射的位置,在那块地上反复地探脚,可是无论茶花怎么试探,她始终找不到和地面成角度的狭窄裂缝。难道,当时一领她走的是另一边?她换了对称的光线方向去找,不一会,大卫就看见茶花的身子从脚到头没入消失了。他也赶紧一跃没入了永安山地界。树林尽头影影绰绰的正是大卫熟悉的“索命断桥”。“原来永安山就在深林正北到祭坛的延长线上,只可惜我自己从来也没走出过到这来。”
大卫可惜地摇摇头。“这个地方确实很是隐蔽,如果不是一带我来过这,我在树墙前闻到了水的潮湿味,也不会想到原来永安山是这样藏在这。”
“那穿过这永安山,对面就是祭坛了吧。”
“之前一带我从对岸登陆,料想就是绕到了祭坛那面,他跟我说绕远耍我,果真不是说着玩的。”
茶花领着大卫绕了一圈山,从她当时扔了一圈小石子标记的位置踏了出去,向北直行,尽管茶花行速飞快,却直到天黑也没走到祭坛。这回的廊道似乎更是无懈可击,因为连可以借以分析的风都消失殆尽。茶花气喘吁吁地问:“你之前从祭坛都是怎么回来的?”
大卫答:“我好久没来了,偶尔来还是走东北的联通步道,上次被双翅龙袭击,还是用箭钩绑在枝头荡回去的。”
箭钩,枝头?茶花又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无风无月,原来出口在上面。她指了指头上,比了个拉弓的姿势。大卫会意,直接十只弓拉满,天女散花似的在幕布上戳了好几个窟窿,他用箭绳勾住其中三个爬了上去,爬到半空一个箭钩勾住的天棚碎了掉了下来,大卫就荡到了另一边,几斧子就浸了月光。他把箭绳扔给茶花,茶花随便勾了棵树头,有样学样地爬了上去,像大卫一样站在了枝头,月光洒下。夜风穿过她的头发,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她很自由。虽然入夜了,但是夜深穿林实在危险,今夜只能宿在祭坛附近,尽管那莫名其妙的嗜血翅龙只使得神秘的祭坛更加险象环生。茶花和大卫步履不停,加快赶路,希望早些穿过这厚厚的森林树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