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里出来之后,我突然觉得他们对我的评价还是非常有道理的。客观地说,我岂非一个流浪汉,一个盲流。是的,我就是!我来到这座城市,这个长着奇怪面孔并有着奇怪灵魂的地方。我无法像民工兄弟那样依靠忍受耻辱而生活,我也不愿卷入到那种令人怀疑的狂欢之流中。我悬浮不定,无根飘动。世界在我身后塌陷,我甚至羡慕起卡夫卡脚下覆盖着的一圈土,我只能以不停地奔跑来获取立足的一点坚定。这就是作为一个盲流的全部理由。我没有我的田园和农耕,我不属于长着庄稼的泥土:我没有我的摩天大楼和盘旋立交桥,我不属于现代的或后现代的城市;我不属于腐土下令我噩梦连连的专制传统,我也不属于虚实难辨的现代迷离。我无依无靠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活地许许多多边缘的交界之中,没有走向任何一处的信心。我忽然发现哪也不会收留我,我也不打算到哪去,除了我内心诚惶诚恐地摸出的一条向前的小径,我还不能找到另一处更好的搁我双脚的地方。我想,不管是谁,打我一顿是应该的,因为我不该把脚搁到他们的领地中。他们有庞大的数量来维系领地之内的风雨晦明,我的插足是不合群的犯规。我从没产生过愤怒,隐忍直至升华之类的情愫。我只是对自己的鼻息和心跳沮丧。是的,我刚刚走出一小步,沮丧就把我团团围住了。正是带着这种沮丧感,我到了那个湖畔小公园里,我选择了一张水泥砌成的长椅稍坐片刻,湖心粼粼的波光吸引了我,此外还有那另一端上坐着的姑娘。早晨的湖景的美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这就好像我无端的沮丧感也并非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一样。我听到微风吹过水面,水面拍打着围堤的声音。那些声音也是这美景的一部分,我想,与马克思先生说得有点出入的事是,忧心忡忡的穷人没心情去欣赏什么美景,但满心沮丧的穷人倒是肯倾听一下美景的声音的。湖水离我的脚下只有两步远,若不是那位姑娘坐在我旁边,我真想脱光衣服跳下去游泳。至于那个姑娘,我得跟你说,我怀疑自己是遇见了一条湖里蹦出的鲤鱼精什么的。因为她蛮漂亮的,非常漂亮。至于怎么个非常法,恕我满心沮丧,口拙嘴笨,暂时形容不出来。她穿着一身非常宽大的衣服,披着长长的头发。不知是不是染发的缘故,她的头发有点黄。在湿润的晨雾中,她的黄发还有点闪闪发亮。她的表情很木然,两眼失神地凝望着不远处的湖面。我顺着她的眼光向湖面探看,发现只有那薄薄的、飘忽难以捉摸的雾气有点令人遐思迩想的感觉。显然,她不是像我这样专冲着湖景而来的,而是带着重重的心事坐在这边的。众所周知,年轻的男子一旦遇上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他总免不了要想入非非。因此很快,我也忍不住陷入到想入非非之中了。我设想,这个女孩一定是失恋了什么的——这么漂亮的女孩,哪个王八蛋男人对她负心呢?——不过也难说,感情这东西,谁说得清呢?——可我不会,除非她给我戴绿帽子……要命,若是她给我戴绿帽子,应该是我坐在这边郁闷!……假设,她失恋了,或者遇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要跳湖自杀。嘿嘿,英雄救美呀……肯定是一段佳话,或者这时候来了一帮歹徒,一伙流氓……想到这里,我忽然泄气了,我自己岂不就是一个盲流,一个流氓吗?这些想法和他们的做法一样,很伤人自尊的。而就在我想入非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之时,那个姑娘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我连她去了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将我脑中设想的诸个脚本搬演到实际中来了。我特地移到那姑娘原来坐的地方嗅了嗅,她居然连一点香气都没有留下来。真是让人失望。我搞是化妆品的,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我负气地想,这么想时,完全是雄性荷尔蒙在作怪了。这叫什么呢?这就叫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