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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九 梦魂引 中秋月下叙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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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不觉间,已是中秋。长安民生富庶,自是每逢佳节,都少不得庆贺一番。满城大大的红灯笼,最是团圆温馨,便是今夜的大理寺,值守的人都少了许多,人数之少仅次于除夕夜,而且也大都不似平日里那般忙碌了。毕竟入大理寺虽是凶地,但在人间,总该沾些烟火气,于是就连地牢深狱里囚犯的哀嚎声,今夜都清减了许多。大理寺大院中有一株老槐,按理说槐木属阴,容易聚集鬼气,生出怨魂,纠缠着令其无法投胎转世。故而刑场牢狱周围,要么一般不种树,要么种的都是杨树。可在这惨无人道,死囚甚多的大理寺院中,却有这么一棵老槐,还长这么大了,差不多能遮掩住近三成的大院了,而且没有被砍掉。虽说大理寺几乎人人手上都有至少一两条人命,可这毕竟是鬼神之事,便是最凶煞的江洋大盗也动辄会找一些乡野老道作法事,驱驱邪,所以这株老槐实在怪异。不过上面的大人没发话,底下人也不敢议论什么。此刻,一个盖着黑裘的年轻人,正卧在躺椅上自斟自饮,喃喃低语。“说道什么呢?”

“你怎么没回府?”

“啊?韩少卿,实在抱歉,我不小心认错人了,还当是魏剑首过来了。”

雷千亭一惊,赶紧起身对着缓步而来的腰缠玉纾带的中年男子行礼道。“无妨,雷提司前些日子远赴荆州,舟车劳顿数千里,这回来了怎么也不趁着今夜空挡好好歇息,毕竟平日里咱们大理寺可都没几个人能睡个安稳觉,尤其你们三个提刑官,几乎人人都有假期,只有你们随叫随到,动辄满天下跑。”

中年官服男子笑道。“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怠慢,而且余、邱两位提司目前不在京城,下官更马虎不得。”

雷千亭恭敬回道,丝毫不敢因为荆州立功而自傲,大理寺人几乎没有居功自傲这一说,因为越大的功劳,往往意味着越大的危险,立下大功而后被刺杀的大理寺办案官员,不在少数。而他面前这中年男子正是大理寺官职最大的六位少卿之一的韩观秤。“坐吧,又不是在例会上,不必这么客气。”

“谢大人。”

“你和魏剑首关系很好啊。”

“嗯,当年下官春闱落榜,在京城流落,衣食没有着落之时,承蒙魏剑首关照,给谋了些糊口差事,下官才免于饿死。后来进大理寺,又是魏剑首引荐并多加关照,下官也时常庆幸,竟能与魏剑首成为朋友。”

“救助之恩,知遇之恩,再造之恩,的确啊,难怪情谊深厚,不过最开始你不也救过魏剑首性命吗?八年多之前在京城郊外。”

雷千亭毫不奇怪韩观秤会知道这些,大理寺的审查能力他是了解的,绝对一等一,便是他说出吏部老尚书今夜宠幸了那个小妾几次,雷千亭也会深信不疑。“回大人,那次全凭下官运气好,才能带着魏剑首躲过那次袭杀。”

“嗯,那会儿你还不怎么通武功吧,能带着魏剑首活下来的确幸运,你现在武功境界该是不低了吧。”

雷千亭有点不太好意思,讪讪道。“下官不才,如今也不过勉强到了坐照境界。”

“坐照何境?”

“回大人,不过是初入坐照境界,连下境都还不是。”

“你就知足吧,难怪捉刀人那里好几个都说你太低调了,有的甚至自认武功不及你,你可知当世入坐照境界的能有几人?我告诉你,纵然把江湖往大了想,也决计不会超过三千人,而我北汉疆域何其辽阔,登记在册有近乎百亿的人口,能入此境也不过数千人,这岂止是万中无一,完全是十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了不得啊!世间有名可查的坐照境界高人,也不过七百余人,你可知当年大理寺初设,在册的仅有两位坐照境界,一执剑一捉刀,这也是我大理寺提剑人与捉刀人建制的缘由了。将你放在提刑官办案的位子上,着实有些浪费你的武功啊。”

“下官惭愧,能在大理寺办案,为我北汉略出绵薄之力,下官已然万分荣幸。而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下官不敢自视过高。”

“果然太谦虚了。你年纪还不到三十,习武多少年了?”

“回大人,满打满算,至今八年了。”

八年?韩观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不怎么习武,根骨也不好,但久居高位见识还是有的,原本他以为魏无非便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武道天才了,哪怕是魏无非以后在坐照中境止步不前也是绝世的武道天才,因为入了坐照境界,便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成为一代武道宗师了。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大的习武世家的联盟里,连续几辈也未必能有一个坐照境界,所以大多数坐照的高手,都要么避世而居,要么可以成为一族供奉,反正只要不过于招惹朝廷惹来军队围杀,荣华富贵是享用不尽的。而八年修成的坐照境界,更是前所未闻……“大人,大人。”

晃神的韩观秤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在心底暗暗感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你这习武的天赋当真了不得,不过话说回来,你就不好奇当初袭杀魏无非的人是谁,或者魏无非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雷千亭不语,静待下文。“出手的有一个至少坐照下境的剑手,那时候魏无非刚入灵台上境,好在那位坐照下境的高人自持身份,只出了一剑将魏无非几乎斩了个半死,然后便任由其余人追击了,追杀之人中有来自军方的神射手,这些资料想必你也看过了吧。”

“是。”

雷千亭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其实之前他也有所好奇,刚成为提刑官后,他便翻阅过那些案卷,可所有线索都至此中断,要不然以魏国公府势力,以大理寺近乎变态一般护犊子的传统,是不可能罢休的,如今韩观秤之语,似乎另有隐情。“我大理寺案卷,你们只知有甲乙丙丁戊戌六级,却不知在这之上还有一些从来不分级别的卷宗。直接经由我们六位少卿之手封入府库,非必要可永世不必取出。”

韩观秤看了眼雷千亭吃惊的神色,然后继续道。“这个王朝不干净的事多了,有的可以揭露,有的只能藏着,而有的,还需要我们遮掩着。”

说到这里,韩观秤叹了口气。“魏无非能拿到那样东西,着实在我们意料之外。那次行动事关重大,原本我们还专门派了两个捉刀人前去协助,可中途突然接到了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我们不得不中断行动。可贸然中断,又显得太突兀奇怪,所以我们故意提前走了风声,等我们按照原计划赶到时,对方应该已经全部收拾干净了。可谁知魏无非察觉变化后,竟然自恃武功高强,独自潜入,并且成功盗走了一些致命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决策是由我们派去的坐照境界的捉刀人伪装后出手,把那样烫手的东西截下来,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丢下去,让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所以那天夜里出手的是我们大理寺的人,其实就是在做戏,也难怪我们能活下来。”

看着雷千亭那带有恰到好处的失落震惊的面孔,韩观秤没有点破,而是继续说道。“不!事实上,我们的人一路上都没有机会出手,因为原本心照不宣的对方反应过来后,死死咬在了魏无非身后,甚至还有一个同为坐照境界的高手,他对着魏无非出了那一剑,然后并非收手,而是被我们一个捉刀人给拦住了,幸好那时魏无非拼命狂奔,没有回头停留。要不然无论是对方还是当时魏国公的独孙而且还是我们的人,都不好处理。然后快逃进京城的魏无非还是被一些甲士追上了,于是另一位捉刀人便出手了。当时已经到了长安城外,我们有十数位坐照境界高手坐镇的大理寺地盘,要是还能被夺走,难保很多人不会起疑。于是处理完后,便看着你们进了城,然后稍晚把消息告知了魏国公府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方神医。”

韩观秤顿了顿,抿了口茶水后继续道。“出剑之人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擅长叠加剑技,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个最擅长技击门派,后来他们门派里出了个用剑天才,竟然能够叠加剑势。但因为那门派地处看管最严的云梦泽中,牵扯到了一起盐铁走私案,他们宗门作为弃子被丢给了前来剿灭的,跨江而来的叶家军。而至于那箭手,虽换了津州江湖或者宗门私制的榆木弓箭,但射箭手法却还是地道的震羽手法,恰恰又是地道的叶家绝技之一。”

“所以是江北叶家,所以……不敢动?不可能,我大理寺查办过的一二品大员,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对外从不声张罢了,那是……忌惮叶家掌兵?”

“不!区区八万的叶家军并非那般难于撼动,我大理寺若是以最高级别发动调令,在江北主要的两个大州内,至少可以调配十七万兵力,更别说再加上从其他州调派而来的了,调动大军铲除这样的深根巨族,虽然百年未必有一例,但涉及大案要案的,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且叶家罪责,未必至此,也许连伤筋动骨都不必,公事公办,付出该有的代价也算是个交代。”

“那是为何?”

听闻雷千亭发问,这次韩观秤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因为一枚印章,一枚属于太子监国所配,调查后发现被四皇子借走把玩过许久的印章,却被丝毫不差的仿造出来,出现在了盐铁走私的大案里,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

雷千亭突然感觉这中秋的寒意,有些刺骨,这时雷千亭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么久了,虽说许多大理寺官差都回家过中秋了,可也不至于这么久没有一个值夜人在院里走动。韩观秤转过身来,直视着雷千亭。“这次荆州作乱贼子的武器装备,是从何处调拨而来,盐尚可从民间私贩收集,那么铁器呢?练兵呢?这次我们行动的声势过于浩大,在你们返京之前,宫里便传来了谕旨,要我们严查,可却没有说,什么能查,什么不能查,查到什么地步,牵涉什么程度,最重要的是,没有往上面划出线。所以,这个案子会很难办。”

雷千亭终归是低下了头,韩观秤眼中有一丝失落也有一丝豁然。“当然这个案子你若是有所顾虑,也实属正常,毕竟相对于我们这些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的老家伙而言,你还是个新人。老余也快从幽州回来了,他好歹干了二十多年了,比你熟悉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关于荆州燕云灭门案会给你请功的,剩下的等老余回来便交接了吧,正好沧州有些事需要你们提刑官带人去一趟。”

语罢,韩观秤似乎要转身离去。“大人留步。”

雷千亭抬起了头,目光有些冷冽,甚至些许不敬,不过韩观秤丝毫没有觉得不舒服,因为摊上这样一个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的差事,有这些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此事干系重大,大人即已经尽数告知下官,下官又如何能推脱掉,此事只怕如今大理寺仅有六位大人以及下官知道了,此事虽难,但也可见大人对于下官器重,下官谢过了。”

看着身前拜下的雷千亭,韩观秤转身道。“此时甚危,我,大理寺,以及常少卿和其他两位少卿,都是你的坚定后盾,放手做吧,有我们撑着,大理寺多少还是有点底牌的,再不济,还可以联名上报宫里决断。”

只有四位少卿吗?雷千亭心中自语。韩观秤言罢转身欲走,可又停下了脚步。“这株槐树于此已经二十四年了。我少时家里有个在京兆府当差的三叔,我三叔他为人很仗义很正直,平常哪怕明知最后自己会吃亏,但只要自己占理也要争下去,不愿低头。不过对亲人都很好,尤其是我,小时候他经常会给我讲故事。后来他一个发小未过门的妻子被一伙人贩子抢走了,还把我三叔的发小打了个半死。那伙人贩子有些背景,报官无用,便托我三叔找关系。可我三叔当时也不过一个中九品的巡捕小头目,也难以有什么关系,只是终归是当差的,后来上面还是管了,把人追回来,却只有一具衣不蔽体,被凌虐后的尸首。于是我三叔和他那个发小便要去追查,查了半个月什么也没查到反而我三叔的发小连同各自一家人,包括我那个出生没多久的小表弟,全被杀了,然后官府查了几个人,秋后斩了便草草了事。不过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得出来,那不过是牢里拉出来的几个死囚犯罢了,后来我二十一岁那年,我连中三元,放着六部不去,忤逆着家人选择来了这阴暗,为人不喜的大理寺。然后过了四年,我成为了刑司主管,于是我翻出了当年我三叔的案卷,命人没日没夜的查。最后终于被我查出来了,虽然那几个皮条客已经金盆洗手了,那位户部的六品文官老爷子已经告老还乡了。却都被我抓了回来,然后在他们身后的关系传达出反应前,在定罪之前,我就将他们全部折磨死在了这大理寺刑部的牢狱中。大理寺一般差使的家属遇害,最高可诛杀三族,我那个叔叔一家死得早,不算在内,但我诛杀了那些人五族,无论有罪无罪,无辜与否,全都在这狱中折磨死。最后我把他们的尸骨埋在这院中的地砖下,我要让他们被万人践踏,死了也不能安息。我又在他们尸骨上种上了最能聚阴的槐树,并请道士做了法,将我的生辰八字一并埋下,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死死把他们束缚在这他们最恐惧的地狱里一天,直到我死。那一年我二十六,今年五十七了,这株槐树便在这里种了三十一年多了,我想,还会继续很多年。我想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虽然这些年最大努力尽忠值守,但也只是本分罢了。只是想来,我那表弟若是还活着,也应该会是个和你们一样的大好年轻人吧。”

语罢,不待雷千亭说话,韩观秤便转过了身。“听说你和那个户部侍郎叶千乘还有那礼部郎中王安有些私交。”

已经走了几步的韩观秤突然停下了脚步,背身问道。“回大人,私交谈不上,只是和那叶千乘,以前由于办事需要,接触过,私下里,也不过比划过两招,喝了顿酒。至于那王安更只不过是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而已,毕竟咱们这差使,不怎么讨人喜欢。”

雷千亭答道。“我曾见过,有的江湖人,一杯酒,便可托生死,有的读书人,一面之缘,三言两语,却可得十年共知音。一面之交定生死的美谈,古往今来可有不少。”

语罢不待雷千亭解释,渐渐走远的韩观秤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有声音遥遥传来。“做你能做,做你该做。”

韩观秤离开后,很快便院中又有值夜的人在院中偶尔走动了。雷千亭拾起了躺椅上的裘衣,披在了身上,却没有继续躺着。在那株大槐树的掩映里遥遥看着天上那个大大的白玉盘子,可真白真大真圆啊!圆~团圆~说起来自己只是每年除夕或者出任务路过青州的时候,会一个人绕道回去看望家人,而今年自元月后,就再没回去过了。此刻的雷千亭突然有些想以前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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