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农栈中,一盏未熄的油灯摇曳着,朦胧灯影中映着一老、一少两人跪坐着攀谈的烛影。 这“一少”,自然便是柳羽。 至于这“一老”,则是桥玄。 两人从黄昏开始聊起,像是一见如故,也像是忘年交一般,竟是聊到了深夜。 桥玄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两道眉毛末梢既长且硬,如同利箭,随时都会射出来伤人…可他与柳羽攀谈时却又是那般的和缓。 真的就像是挚友一般。 “《易经》有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一句,柳公子如何看?”
两人越聊,层次越深… 起先还只是讨论道学的《老子五千文》,亦或者是庄子的《逍遥游》,可聊着聊着,就延伸到《易经》,延伸到《左传》。 两人互相考教,一问一答。 “君子厚德载物,说的是有德之人更能明白人们所追求的利益,并能尽力给予更大的满足,人生于世,一为名,二为利,三为尊重,纵观古今,有大成就者必然有德行而能使人为其舍命效劳!”
柳羽的回答接踵而出。 桥玄颔首:“世间技巧无穷,唯有德者可用其力,世间变幻无穷,唯品德高尚者可立一生!所谓道之以德,德者得也!柳公子说的更通透一分。”
桥玄素有“识人”之名,往往三言两语间,便能看出此人前程。 而这所谓的三言两句,首当其冲的,便是要了解对方的“德行”,考验其对“德”字的看法,这于识人,很重要! 当然… 聊起这些,柳羽是信手拈来,这些古文经典,经过了后世无数学者的解读,早就去污存清,去伪存真,觅得真谛。 咳咳… 轻咳一声,柳羽继续道:“《左传》亦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朽!桥公是有德行的人,如今考也考了,天色也不早了,是否可以引入正题了!”
唔… 桥玄微微一愣,原来…这小子一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哈哈…” 他笑出声来,可接下来,眼眸眯起,登时间,气氛变得严肃了起来。“老朽想知道,五斗米教究竟是要扶汉呢?还是要覆汉呢?”
终于,桥玄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桥公觉得呢?”
柳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扶汉!”
桥玄回答的坚定。“否则,你无需幕后操持,令得孟德两度敲响登闻鼓,重创宦门、士大夫、外戚,间接的替天子集权,替帝国平复民怨,使得朝廷得到了久违的平衡与平静。”
“你也无需施发沙粥,提点顿丘县的曹孟德,间接提点大汉朝廷,让帝国实行‘十糠一谷’,从根源上防范了黄河水患之后的民患!”
讲到这儿,桥玄顿了一下,目光加深。“你让我看到了国事蜩螗下的大汉重新振兴的希望,你也让百姓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至少,目前看来,你是在扶汉!老朽也希望你扶汉!”
呼… 这话,让柳羽微微一顿。 方才,桥玄是在考他。 其实,他也在考桥玄! 桥玄是一个以匡正朝纲,匡扶天下为己任的大贤,此前,柳羽对他“道德境界”的评判,更多的是来自于古籍文献。 如今看来,名副其实。 这种人,会是他柳羽,会是他们天师道最可靠的盟友。 想到这一层…柳羽张口道:“桥子,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你、我生在这人吃人的世道,却偏偏不幸读了书,那么活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
“要么,是踏上这刀山,让自己的声名流传下去,不负所学;要么,就为这世道中艰难存活着的百姓谋取一点希望吧!”
柳羽的回答一丝不苟。“何况,恩师临终遗言,要我扶汉,要我匡正道门、重振道门,而扶汉与匡正、重振道门并不冲突!大汉刚刚建立伊始,推崇的便是我道家学说,我要做的不过是中兴道门罢了!”
“可…”桥玄提出:“若要扶汉,拦在你面前的便是四座大山——宦门、外戚、士族、将门!如今外戚已倒,剩下三足鼎立,恰恰三足鼎力最为稳定,陛下虽能竭力制衡,可若要根除任一一方,难上加难!”
“所以道门才要卷入其中!”
柳羽不假思索的说道。“不光道门要卷入其中,其它各派学说也要卷入其中,三足鼎立是最为稳固,那索性就让这‘足’比‘三足’更多,彻底把这潭水搅浑,然后重新排列位次,能者上,弱者下!”
讲到这儿,柳羽顿了一下。“桥子与经神郑玄也有往来?经学一派为何总是被排挤,不能立于朝纲?桥子素来重视寒门子弟,可一个鸿都门学能量太小了,寒门子弟能不能团结起来?成为一方势力?”
“将门、士族、宦官,这些是大山,可他们彼此间嫌隙重生,明枪暗箭,我道门中人未必就不能踏过这些大山!还是小子方才说的那句话,生在这‘吃人’的世道,不幸又读了书,除了踏上这刀山,让自己的声名流传下去外,也该为这世道中的百姓谋一点希望了!”
“小子愚见,这才是恩师的愿景,是扶汉的真谛!”
呼… 听过柳羽的话,桥玄整个人震荡不已。 他没能想到,面前这个…年龄比曹孟德还要小十岁的少年公子,竟能说出如此这般掷地有声的言论。 境界之高,格局之大,世所罕见。 ——来对了! 他桥玄千里南下不枉此行! 他是来找同盟的,他是来寻觅大汉黑暗中能亮起一簇灯火的所在! 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他只代表自己,他与蔡邕一样,他们的目的亦是扶汉…将声名流传下去,让百姓看到希望,不负所学! 从这点上看,烛火中,这一老一少,这一对忘年交拥有着何其相似的目标! “柳公子可想好了,诚如你所言,这是刀山,一旦踏上,随时陷入火海,尸骨无存!”
桥玄最后提醒。 柳羽则是微微一笑。 “桥子,您不妨听我一个故事如何?”
“故事?”
“没错!”
柳羽抿了口水,润了下喉咙张口道:“从前有一只乌龟对一只棕色的熊说,‘看看这颗桃树,并不是我想让他开花,他就会为我开花。’棕色的熊反驳道‘但是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控制,我可以控制果实何时落地,还可以控制它何时播种,这不是幻觉。’乌龟却又说,‘是啊,但是无论做了什么,那个种子还是会长成桃树,也许你想要的是海棠或者橘子,但它还是会长成桃树!’” 呼… 听到这儿,桥玄的眼眸徒然睁大。 从这个乌龟与熊的对话中,他竟是能体会到道家所提倡的那“一呼一吸间万物皆在道中”的哲理… …这便是道学中所谓的…无为而治么? 恰恰… ——“无为”方能“无所不为”! 想到这一层。 柳羽的话接踵而来。“道者,人之所道,使万物不知其所由!”
“在我们出生之前,身边的一切早已被安排好了。碧如我,明知扶汉是刀山,却为了师傅的遗志亦要踏入这火海,再比如汉室,它究竟能否被扶起,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哪怕桃树最后的果实只是桃子,但我亦要去尝试着控制它何时落地、何时播种,至少不让这桃子还没长成,就彻底坏掉!”
讲到这儿,柳羽顿了一下,他眼眸深深的凝起,脑袋也探向桥玄那边。 “桥子,小子有一个计划,一个‘道门重入庙堂’,把朝廷这潭水搅浑的计划,需要您的帮助,桥子可愿助小子、助道门一臂之力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