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什么?
贝多芬说:这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
被誉为音乐之王的钢琴,琴架上有88个黑白琴键,纤长细指交错间,能奏出无尽的梦幻旋律。
被称为皇后的小提琴,4根有些孤单的琴弦仿佛诗人悠长沉吟,琴弓温柔的拉动,能发出细棉的声音,这种优美的音色和出色的感情表现,足唤起听众的共鸣,所以曲子中的华彩段常常是由小提琴完成。
可若是一张260mm×370mm的,空白的白纸上,可以有些什么?
似乎是连婴孩都能扯破的,薄薄的一张脆弱白纸。
却能装下万丈旭日、怒海波涛,乃猫和狗、天使与恶魔。
你所见到的一切现实事物,所幻想的此世无存之物,还有心心念念爱慕的人,全都可以倾诉在这张白纸上。
而这些仅仅只需要一支几块钱的笔,一把仿佛是打开无限星空之门的钥匙的笔。
然后就可以在这张白纸上肆意涂鸦。
因为是空白,所以没有上限,没有极限,永无尽头。
横线,竖线,斜线,全部都是那么单调至极的直线,但只要满腔激情,排上成百上千近万道直线,铺出的便是波澜壮阔的雄心,原先没有概念的灵魂被点燃,没有温度的画面,被炙热滚烫的烙印在纸张上。
一个点连成的是线,线组成的是面,面搭建起的则是一个整体。
这就是“绘”。
绘画之于照相机这项科技发明,最为特殊的便是——它有灵魂。
可以在画面上自由做加法,做减法,可以调动起每个人的想象力进行意象上的补全。
艺术就是这种东西。
不单单只局限于面前的事物。
还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你在看到的瞬间理所应当的会恍然大悟。
然而在没看见之前,想象力耗到枯竭也摸不到灵光的衣角。
那是审美积累和个人特色融合的珍贵产物。
当然,有时候还需要一点小小的运气。
以及人们口中的“天分”。
而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生物,名为“天才”。
若说“天分”的话,没有其他的人能胜过他们。
在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就是自己能是天才。
在这世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众多天才中的一员。
因为天才也是分等级的。
弱一点的,或许你可以不时在网上看到他新发的画展消息。
强一些的,名满天下,你会觉得那种人仿佛与自己就是两种生物。
再要往上,到了所谓天才中的天才,那便只能在教科书上才看得到了。
可惜种田小姐既没有体验过「世上最幸运的事」,也连无缘遭遇「世上最不幸」。
艺术之神绝对是邪恶,而又残忍的。
它也绝对无聊且恶趣味。
在孩子面前淋漓尽致的展现艺术之美,意图勾起她的兴趣。
而当女孩置身投入这个世界许多年以后,又听到了耳畔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
“你完全没有天赋啊。”
丢勒曾告诫过青年画家,凡无天赋异禀之人,定不得强求,乃因灵韵为上天恩赐。
“对没有天赋的人,它依然能让他们拥有鉴赏力和技艺。你看,学艺术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好处吧。”
种田梨纱只能这么说。
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天赋这种东西也是相对而言的,随处哪里抓出两个路人,彼此间都会有差距,就算是天天同处一间教室的学生也是同样。
当然,总能碰巧有遇到那么几个聪明和手感过人的学生,可惜若是与这整个世界比,却又显得无比卑微,不足为道。
而那些传说中的天才,他们年纪轻轻就更强大,更聪慧,所有的行为都让人为之期待,顺势成长必定无人望其项背。
少女儿时的确也曾被称为过“天才”,只可惜那只是来自于身边家人与父母亲友的夸奖罢了。
更可惜的是她居然还自己当真了。
“梨纱酱真是个天才呀!”
最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声,然后仿佛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传递到了她的耳朵里。
天才,天才?
我是……天才?
那时的她将眼瞪大,怔怔的看着自己的作品,手止不住的激动颤抖。
明明只是一副孩童的顽劣之作。
她记得当时画的是小学时候动物园里的猎豹。
当时老师问为什么要画它的原因,自己说的是「可怜他们要被困在动物园里」……
明明在人类的印象中,它们的双腿代表自然界中最快的速度,结果却要被困在这一间远远小于非洲大草原的破地方。
不过再后来,她逐渐认识到,或许待在动物园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辽阔的非洲草原,猎豹这种动物的生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舒服。
他们固然跑的很快,但相对的,耐力却不是很行,一旦与拼命逃跑的猎物陷入僵持,最后失败的往往都是猎豹们。
作为食肉动物,有着尖牙利爪,但在那片土地上却不足为奇。
若论战斗力,非洲狮、野牛、大象、河马,这些远比它要强得更多。
就跟自己一样,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天赋,但若与更强者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
所以说比起在那种地方拼命,它们或许还是会更喜欢动物园里的舒坦日子。
那么在自然界中可以过得最安逸,也最自由的动物到底是什么?
少女思考了很久,最后才从地球的历史中发现了曾经的霸主——恐龙。
于是她开始喜爱起了恐龙。
尤其钟爱霸王龙和暴龙,虽然也分不清它们俩究竟有什么差别,但那种四处大摇大摆,立足食物链顶端,尽情享受杂鱼们敬畏目光的姿态,想想就羡慕啊。
她也想成为站上金字塔,立于所有人之上。
“我想要成为画家!”
女孩如是说。
这是对称自己为「天才」那人的回应。
满怀着憧憬与幻想,看着满是铅笔灰的,脏脏的手掌。
这一瞬,她宛若一名求道者。
女孩请求父母将她送入更专业的绘画班,而非单单只是作为兴趣。
他们同意了。
那段日子里,有人还缩在被窝床榻里思考人生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宽广朴实的画室外仰望天窗等待开门了。
像是海绵般的不知疲倦汲取着知识和技术,坐在一众学员中,她总是热情最激烈的那个。
可即便如此,她渐渐的也发现了,要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属于艺术的宽阔世界正在朝她袭来。
面对那些沉重的高山,晦涩的技巧,厚重的历史她依旧没有一点畏惧,甚至更加兴奋。
那颗小小的心脏永远跳得那么热烈,引动着血管、大脑跟着一同颤抖。
小学,在课堂时间里百无聊赖,随手在教材书所画的涂鸦、四格漫画能在班级中引起一点点的小波澜,虽然影响不大,但作为兴趣之作还是很不错的。
到了每次的周末,休息日,节假日,寒暑假,她便又冲向了画室的方向,恨不得就睡在那里。
不止于单纯的学习。
闲暇之外,为了检验自己的水平,也报名参加过许多比赛,二等、三等的奖状时常能拿到手里。
它们就像是勋章一般,是种田梨纱在一个个不同战场上获得的战功的证明。
邻居们总会夸奖说,你家的孩子真厉害,真是个小天才。
父母也会流露出些许骄傲,因为他们的孩子真的足以令他们自满。
而就在这份美好与幸福中,尚且年幼的种田梨纱捧着《艺术的故事》,畅游在古今中外的大师之梦中沉睡。
……那时的她就在渴望着能成为足以被记录进这本书的大腕。
小学的时光过得很快,等到升入了中学,与周遭的同学们相比,她手中的铅笔似乎永远都比他们更灵活。
穿着崭新的校服,坐在教室里,听着讲台上的新老师笑着做着开学演讲,十几岁的男女同学都在左右张望,看着即将陪伴自己三年的同学。
正如一些动画里的一样,日本是很小的,有些人原本就是一所小学的,偶有碰面,觉得面熟,便彼此招手示意,聊天寒暄。
但种田没有这么做,她只是一个人继续坐在椅子上,手里对着附上彩色图案的世界历史教材上不断涂鸦。
譬如为圣女贞德添上一把奥尔良骑士团的军旗,为曹丞相配上一副娘化的镜像……
总有可以做的事情嘛。
比起与这些人交谈扯淡,还不如多陪陪自己这根寿命可能只有三五天的小铅笔,珍惜与它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其实,不愿与周遭人过多接触的原因还有一个。
看着这些稚嫩的同龄人,她竟有一种淡淡的优越感。
「因为,我是不同的。」
她曾无数次的这么相信着。
从心底,从灵魂的深处,升腾着一股能量,那或许又是一种虔诚的使命感,一种对什么伟大存在的感谢,它化作炽热的奔流行遍女孩的四肢百骸,耳畔的笔尖声继续沙沙的响着,它们比黄鹂鸟的鸣叫更悦耳,比贝多芬的音符更令人享受。
不过,很快的,这种热情开始消退。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边开始出现变化。
小学是玩乐的时间,自己以此为代价夺取了先机,可当到了中学,其他同龄人陆续进入那间自己早已无比熟悉的画室一同开始学习时,一切都变了。
艺术生分三类:一类自幼学起,基础无比扎实,自然有优势;第二类是天赋异禀,集训一年顶别人好多年的;第三类则是又没功底又木头脑袋的,这种往往便只是来凑数的,过不了多久大概就会发现才能不足然后退出。
种田小姐属于第一类与第二类之间。
有基础,但算不得特别扎实,有天赋,但也不多……
甚至应该说很少,除了努力外没有其他更多的方法。
可在画室中,努力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因为每一个人都具备超乎想象的东西。
于是,在努力的驱使下,拥有才能、拥有天赋的人已经陆续追上了种田梨纱。
也不知该感叹什么,天才果然都是群怪物啊!
明明构造一样,可他们的眼力手力惊人,不需要过多的练习,甚至是无师自通,线条蕴含的意义只需要看一眼就心领神会。
太卑鄙了,这种人……总感觉是自带看一眼就会的外挂,开启第二轮人生。
要不然为什么会这么强?
“天才就是这样让人害怕又让人期待的存在啊,他们追逐高山和星辰,而凡人却只能追逐他们的背景。”
回忆起往事的少女低声说。
艺术的神灵也真是恶趣味,它显然并不是太孤独,他渴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不是那么渴望有太多人到他的跟前讨论。
也许真是如此,所以它随心所欲般的给了一部分人名为「天赋」的东西,又对剩下的人视若无睹。
当然,说不定艺术之神只是个恶趣味的人,它很无聊,比起有人虔诚的向它献礼与求问,它更爱看天才与凡人之间无可避免的厮杀来解闷。
就跟想看血流成河的那伙人心态一样。
但结果往往都是那个只有一点天赋的人惨败在天才们面前。
哪怕付出再多汗水都是如此。
执着的越久,就越会被那群天才给打击的体无完肤。
直到最后怀着怨念,怨恨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条根本走不通的道路。
艺术的世界,与凡人永远无关。
虽然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她曾当着那个男孩的面细数过,自称接受美术训练的时间大概是十二三年。
自然是没有将最早小学时候兴致勃勃的那段日子算进去。
因为那时自己是在「学习」,而非后来枯燥且无用的「训练」。
不过那种细节已经不重要了,没人会在意当时自己的感受。
连其本人也是同样……
就跟做了场噩梦一样,种田梨纱缓缓的踢开被子。
睡不着觉的她晃晃悠悠的走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让稀薄的月光钻进来,最后一个人坐在了还挺舒适的榻榻米上面,默默的发呆。
有些类似当年,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就在那个午后,惊喜莫名的抚摸白纸,体会这个等待被他赋予一切的新世界。
她微小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找到了世上最值得探寻的宝藏。
在这一方白纸上,任何人都可以化身成无所不能的存在。
还有比这更浪漫,更让人感恩的,神的恩赐之物吗?
当时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竟有幸能遇到绘画这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如今看来,给与希望,然后又再次掐灭,其实这种行为才更残忍吧。
种田梨沙摇了摇头。
深夜的秋风有些凉过头了,吹得她身体都有些发冷。
但又不太希望关窗。
关窗会影响自己观察月亮。
“看招,吃我可爱星星撞!”
“呀!好疼!”
“……”
隔壁的女生宿舍在玩枕头大战。
大概这就是日式旅舍的不妥,隔音效果不甚理想,稍有大点的动静便能被隔壁听到。
种田梨沙看了眼时间。
十一点四十三分。
照规矩十点钟就该准时熄灯睡觉。
但刚刚才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种田小姐有些不想动。
罢了,还是深夜十二点以后再去捉她们吧……
少女后仰躺在榻榻米上。
晚上一个人凝视夜景,就会多想一些事情。
夜空还是那片天空,无论辗转哪里,镰仓还是东京,头顶的星空是不会变的。
不过比起东京来,这边的夜空却更美丽。
没有云,只有月亮和星相互点缀衬托,繁密的星点,银色的河流通通都倒悬在头顶,一望无际。
伸手抹了下完全没出汗的额头,种田梨纱慢慢的爬到储物包的位置。
站起来缓缓的把画板从包中抽出。
将灯也一并打开。
亮晃晃的灯光重新映射整个屋子。
照出人的身,身的影。
少女继续坐在榻榻米上,她的手中捧着速写板,板上便是洁净无垢的纸张,右手已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支墨绿色铅笔,三菱品牌的6B型号铅笔。
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工具之一,硬实的木质触感久违的传来。
下一瞬间,她有些茫然。
自己刚才想画什么来着的?
星星加月亮……是否太过单调了?
而且,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梵高《星月夜》的意境。
种田梨纱复杂的对着今晚的夜空感慨。
尽管有些不自量力,但学艺术的,谁不是希望成为梵高、达芬奇、米开朗琪罗、门采尔那样的人物呢?
“咚咚。”
极为礼貌的敲门声。
“进来吧。”
种田梨纱顿了顿,旋即抬起头看向慢慢推开门的那人。
“嫌男生那边太挤打算过来睡了?”
她满怀揶揄调侃起门外的男孩。
可惜男同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只是翻了个好看的白眼,然后嘶嘶的抽起冷气。
拉上门,他全身酥软的在榻榻米上半爬了一段距离,然后过了好几分钟才坐好。
“我过来找你借个膏药……”千原满脸痛苦的说。
后悔下午为什么要走那么远,感觉腿都快断掉了。
听完他的话,种田叹了口气,就知道会这样。
况且这可都是学生们的一片孝心啊。
怎么可以让这人这么轻易的篡夺呢?
她从一边的茶几上拿起那仅仅只用过两贴的盒装药膏贴片,然后帅气的一撩刘海。
“人没有付出就什么也得不到,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种田梨纱学着某个名场面的语气说。
“那么请问,为了得到这份包治百病的灵药,你有献出己身最宝贵之物的决心吗?”
“……有病。”
这是千原唯一想到能评价的词。
少女啧了一声,然后把手里那个盒子丢到男同事的怀里。
看到他咬着牙,吸着气,开始拆那个种田小姐几个小时前刚合上的纸板盒,360度无死角的绝世美女开始默默有些想笑。
她将手上的画板翻了个面,放到一旁去,然后盯着眼前的男孩开口:“哎哎,别拿走啊,就在这里贴得了,按说明书上写的,我明天早上还得再换一副呢。”
“行吧……”
男孩的回答有些犹豫。
种田小姐也不是不能理解,小男生嘛,害羞很正常。
“啧。”
绝世美人咂咂嘴。
从一旁的充电线上拔下手机,点开屏幕,假装在玩。
旋即耳畔传入沙沙的脱裤子的声音。
偷偷瞄一眼。
这里必须声明,种田小姐并没有抱任何不轨的想法!
像她这种学艺术的人,以前必须得很长时间对着某一样东西看,渐渐养成了这种第一眼喜欢抓住物体特征的习惯。
他的正侧面还是那般的美好,从小巧的脚尖、脚踝、小腿肚、往上到大腿部分的淡色肌肤都很耀眼迷人。
身上的长袖衬衫以白色为主,比他的身材宽松一些。由于整体白得发亮,再加上略微显大的服装尺寸遮掩住了下身的衣物,使他看起来像是全身只裹着一件衬衫。
在披着一层外衣的情况下,隐藏于布料下的部分反而萌生引人遐想的魅力,果然,寻常的笔触根本不及人类自身的想象力。
他身上美好的地方还有很多,但种田梨纱认为最美中的最美,就是小腿那恰到好处的一抹弧线。那也是最难体会的,不是什么人都能精准的一笔勾勒出那轻描淡写却精髓的形。
可惜了,这人若是生在文艺复兴的时候,《蒙娜丽莎》就得换个名字了。
都完全可以当做招牌来让美术生们研究人体结构了啊。
“话说刚刚是洗过澡了吗?”
种田梨纱吐了口气说。
“嗯,出了把汗,所以洗了个澡。”
千原点点头说。
跟着他撕开膏药的贴膜,一把拍到腿上酸痛的部位。
“看起来澡堂的沐浴露应该挺不错的……”少女又说。
对面那人的头发尚未全干,微微凑近些,新鲜花朵的香气就窜入鼻腔,包裹鼻尖。
“好了!”
千原拍拍腿上已经贴上膏药的部位,然后又抬起头瞪了一眼那位笑眯眯盯着自己瞧个不停的女人。
“我滚蛋了。”
说话间,男孩把之前那个纸盒用同样的手法飞了回去。
旋即毫无犹豫的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这么急吗?”
种田梨纱讷讷的问。
“都快十二点了,再不睡就来不及了。明天还得再到其他地方去,很累的啊。”
少年闷声回答。
种田梨纱闻言,点了点头,而后低下目光,继续注视他刚刚曾暴露在空气中的大腿、小腿。
……话说明天是不是还得换一次药来着的?
等到男孩离开,种田梨纱瞟了一眼被他拉上的房门,又望了望窗外。
先前从云中探出脸的月亮,早已躲了回去,临近海边,镰仓夜晚的海风开始肆虐,拂面而过的空气刺痛脸颊。
“睡觉睡觉!”
种田梨纱叹了口气,将窗户只留缝隙,把手边的画板重新整理进包,然后关闭房内的电灯。
不论怎么烦恼,反正第二天总会到来。
“明天见。”
黑暗中的她躺在床铺上摇摇头,复杂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