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完人，跟着鬼差十五回到千绝宫里，投入方左使的怀抱时，方左使也曾这样高高扬起手。她也曾这样胆怯地扭过脸。但那个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方左使用染着斑驳油彩的手，擦去了她稚嫩脸上的血迹，把她楼入了怀中：“小宫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于是。二十年前的大云寺里。“你要错便错吧。”
方时晴没有等到那一巴掌，只听见头顶顾深雪苦笑了一声，“反正，这次有我。”
顾深雪说完这句话，便松开了他，冲青芜君一字一顿道：“严青凤，你的案子查得还真是不错，竟没有一处是对的。”
红衣仙子一震袍袖，手中散发出无形蛛丝，在瞬息之间无声无息没入具灵宗修者体内，将他们一个个往房梁上蹿了起来，吊在半空中直蹬腿。大云寺外天雷滚滚。照亮了她眉间绚烂红莲。“看到了吗？”
顾深雪勃颈上的龙魂禁制火花乱窜，偏她还笑得张扬肆意。——“这，才叫魔头！”
*大云寺外天雷滚滚。大殿中也恍若平地一道惊雷。“女宗师说什么？”
“她说她是魔头……”“这怎么可能？！女宗师光风霁月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连我们设苦肉计捉拿血魔老祖都看不过眼，这样菩萨心肠，怎么可能是魔头！”
“对啊，她一直活跃在抗冥救灾第一线！”
“是不是……特意为血魔老祖顶罪来的？”
青芜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啪地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眉峰一挑：“怎么？王仙师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了魔道吗？”
顾深雪也不辩解，握手成爪，劈手朝人群中抓去！却是冲着沈星绽！嘉仕兰抄起了沈星绽的膝弯抱起他躲过攻击：“顾深雪，你做什么？！”
顾深雪不理睬他：“沈星绽，听说，你要破我的通冥阵。”
沈星绽懵了。所有人都懵了。“不自量力！”
顾深雪眼中似只有沈星绽一个，“我看你天赋异禀，是个修魔的好苗子，屡屡向你抛出橄榄枝让你弃明投暗，你却不知好歹拒不领受，现在又想坏了我屠城的大计！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投。坏我的事，我便留不得你！”
说着一掌向沈星绽门面袭去。嘉仕兰周身亮起纯白的防御结界，挡住了她这一击。两个人转瞬之间过了上百招。玄龙老祖和女宗师大打出手，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回过神来。“什……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夫妻吗？为何打起来了？”
“她说通冥阵是她所布！还说她想蛊惑血魔老祖，血魔老祖却誓死不屈！”
“玄龙老祖看起来对此毫不知情……”“这当真不是他们自导自演一场戏吗？”
“我看未必。你有没有发觉，女宗师眉间红莲和周身冲天魔气，这都是演不出来的。”
“这么说，她真的是个魔头咯！”
甄娇早就知道真相，看她和嘉仕兰缠斗不休，指着她直跺脚：“姓严的，看到没！她承认了！她是魔头，通冥阵是她所布，所有恶事都是她所为！跟我们云浮山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青芜君面沉如水：“左右都是你们云浮山的人，随你们怎么说。”
顾深雪没有杀心，玄龙禁制压不住她，而嘉仕兰身负重伤，显见落了下风。就在嘉仕兰露出破绽之时，顾深雪突然抬手扇了他一耳光。无比清脆的一声。嘉仕兰：“……”顾深雪一抽不过瘾，趁他呆滞，又啪地扇了他一耳光。堂堂玄龙老祖被不知哪里来的妖邪当众扇了两边脸，只一双凤眼阴沉沉的不发一言。青芜君：“你们演也演得像一点，当众打情骂俏，真当我们眼瞎不成。”
嘉仕兰不顾周围喧声大作，缓缓启口：“顾深雪，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顾深雪冷笑一声：“莫不是玄龙老祖也像这些无知看客一样，以为我是对你余情未了，特意赶回来救你们于水火。”
嘉仕兰凤眼猛地一轮：“……当真是你？”
“没错。”
顾深雪红衣无风自动，眼神狞利无情，身上魔气冲天，在她的映衬下，连庙里斑驳诡异的神像都能算得上和善。“我就是在你眼皮底子下，收了生玉阁，扶立了新鬼王。当着众人的面当他们的女宗师，背地里却痛下杀手要这明州城陪葬！还将这一切栽赃给你师弟，让他不得不入我魔道！”
顾深雪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青芜君：“严青凤，你也是个蠢货！你这卷轴上桩桩件件，都是我做的。你非但看不出来，还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真是枉称情场浪子。”
青芜君气得面色铁青。嘉仕兰看听风楼的云镜对着她一顿乱拍，抬手挡住了她的脸：“闭嘴！”
顾深雪一巴掌扇开：“怎么？玄龙老祖不想听？还是玄龙老祖觉得，我这个大魔头中了你的禁制，被困在你身边，却依旧逍遥法外为非作歹，折了你的面子？”
嘉仕兰怒极反笑：“面子？哈哈哈哈哈哈！”
“你为杀我来！”
他拔出弄玉，指着她的心，“还想再杀我一回！可我一路都是怎样对你的，你扪心自问。”
顾深雪：“玄龙老祖一手安排我顶替移山派王伟成为仙道女宗师，又亲手订立什么三嫁之约，你敢说你在这其中就没有过图谋算计？！”
众人听这越说越离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什么，她根本就不是王伟？”
“没错，站在玄龙老祖身边、穿金甲的那个女剑仙，才是我王师叔。”
袁铁头道。“那她是谁？”
“不知道，一个魔头吧。”
“玄龙老祖一早就知道她是魔头，为何不拆穿反而如此设计？”
“大约是想她陷害闲云星君的事大白于天下。”
“那云浮山上下竟然当真无辜？！”
大云寺外雷声更响了。天也下起了雨。嘉仕兰握剑的手，如此无力：“从头到尾，我只想渡你。”
顾深雪：“你若真心喜欢我，又何必要渡我。跟我一起堕魔，不好吗？”
她说着，抚上了嘉仕兰的手，温柔地握起了他的弄玉：“我们一起，杀光这里的所有人。我就跟你走，好不好？”
嘉仕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她一眼，抬手。龙魂禁制感应到他的法力，散发出极强的电光，顾深雪一声哀嚎，浑身痉挛地跪倒在地。“太可怕了！这魔女竟有如此心机！”
“幸而玄龙老祖灵台清明不曾被她蛊惑，不然我们今日全都得交代在这里，日后修真界也必定掀起腥风血雨！”
“玄龙老祖英明！”
“亏我们还被她骗得团团转，以为闲云星君才是幕后黑手。”
“罪魁祸首终于伏法，真是大快人心！”
众人的辱骂声中。一身红衣的魔尊被电得痛不欲生，跪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拢着那枚崭新的红凤耳坠，对着大云寺中金身佛像。青砖点染斑斑泪痕。她一开始得知嘉仕兰拿她背黑锅的时候，气过疯过，哀过怨过，但冷静下来一想，确实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她来历不明，行事恣肆，张狂妖邪，有谁比她更适合当这个幕后黑手？她一早就知道，父亲入魔一事是遭人陷害，可因了前世的遭际，助纣为虐顺势而为，想将父亲带入歧途。直到方才，她才幡然醒悟，父亲到最后也并没有妥协。那么，魔尊的名头，杀伐决断的功业，屠戮一城的传说，都只不过是他身上的污点。他清清白白却身负骂名，心怀天下却悲惨离世。她从小那么努力做个恶人，也只不过是想子承父业，这样父母泉下有知，能多讨他们的喜欢。谁知竟是南辕北辙。他们只告诉她，要做世上最大的恶人。却没有告诉她，她的父母，是世间最大的好人。嘉仕兰曾对她说过，世间的仙道魔道恶鬼道，统统都做不得数。唯有情之一字。唯有情之一字……她不在乎仙魔道。但她在乎她的父亲母亲。幸好，幸好。父母现在都安在，一切都还能挽回。也许她已经没有机会再与他们同道了。但她至少还可以站在他们背后，帮他们挡住这泼天的脏污。如果父亲执迷不悟。她也便执迷不悟，一去不回！*大云寺中上演惊天反转。缚魔锁上了顾深雪的身。嘉仕兰抱起沈星绽：“去倒流泉。”
王伟瞪了眼青芜君：“冤枉好人的糊涂虫，让开！”
罪魁祸首水落石出，倒显得青芜君的兴师问罪仿佛一场笑话。再看几人面色匆匆，众人也终于意识到沈星绽是破阵的关键，没有再拦他们。青芜君将顾深雪关进了囚车：“既然是你下的，你也一道去看看吧。”
一行人走在月夜里。嘉仕兰打头，王伟背着沈星绽，后面远远的坠着具灵宗的近臣和各门派修者。车马粼粼，顾深雪凝望最前头那道白衣飘飘的身影。即使残破不堪，风尘仆仆，依然皓如皎月。嘉仕兰显见是信了她的话，没有再回头。身旁青芜君开腔：“顾深雪，你当真心甘情愿为他做到这份上？你知不知道他师弟犯的是多大的事，届时你受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他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你这样，当真值得吗？”
顾深雪眉目一转：“你好像，非常肯定我不是罪魁祸首，为何？”
青芜君一愣，呵呵一笑：“因为你认罪的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见犹怜。就是不知道，为何玄龙老祖偏偏就信了。”
顾深雪挪开了眼。方才大云寺中交锋，若是如甄娇所言，嘉仕兰不仅应当信，甚至应当乐见其成。怎么反倒，一脸为她所负的样子。甚至都不愿回头看她一眼，显见是极为伤心失望。是他演技太真，还是他说“渡她”是真？那他神府中的老情人又如何解释？他与甄娇卿卿我我又如何解释？前头，沈星绽掏出了乾坤袋里的云镜和算盘，心神不宁地看了眼顾深雪。沈星绽：“师兄。”
嘉仕兰显然心不在焉：“什么？”
沈星绽：“若顾深雪是真凶，她为何给我秘籍？”
嘉仕兰听见她的名字，就觉得洞房花烛时被刺的那一刀仍在隐隐作痛，伸手揪住了衣襟，绷着嘴角道：“魔头的行事作风，不可以常理度之，你小心她在秘籍里动手脚。”
沈星绽：“她不曾。我看得出来。”
他想了想：“师兄，抱我过去。”
嘉仕兰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做。把沈星绽放在顾深雪囚车前，便走到了一边，似乎一刻也不想与她多待。沈星绽眼看四下无人：“你若是不跳出来，我背了这黑锅，岂不是对你更加有力。”
顾深雪：“杀了你，便无人可破我的阵。青芜君和玄龙老祖在明州城里，都挡不住这场浩劫，传出去可真叫人高兴。”
沈星绽低吼道：“你不必在我眼前装，我知道不是你！伊川命案发生时，你还根本没有穿过来。”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顾深雪看他良久，忽而冲他展颜一笑，“沈星绽，这世上只有你能破此阵。”
她的眼神笃定。笑容也温和。沈星绽红了眼眶：“为什么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顾深雪的笑容转瞬即逝，顷刻间便变回了魔尊的疯癫模样：“因为，我想试试，你与我相比，谁更聪明，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柔的她与疯癫的她两相重叠，叫沈星绽看不穿。但等嘉仕兰将他抱到法阵前时，他便只记得那双笃定的眼睛，和清澈的笑容。看着他时，仿佛他是什么……盖世英雄。沈星绽低头，翻动着那些秘籍。秘籍上的文字阅后即逝，化作光点消失不见。但沈星绽却觉得，它们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仿佛他已经认识它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