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府中,两人相背而立。顾深雪眼前是碧梧宫里,十八岁的嘉仕兰那一滴眼泪。嘉仕兰眼前是扶风城上,十八岁的顾深雪满身龙血。嘉仕兰沉默良久,回答了她的问题:“龙魂禁制,是以龙心所引的强大咒术。禁咒在身,说明曾有一条真龙为了束缚你,献祭了自己的性命和全部力量。”
“只有另一颗龙心,才能解开这怨念深重。”
龙心……顾深雪眉梢一动。“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
嘉仕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现在轮到我了。”
“顾深雪,你为解龙魂禁制跟我走了这一路,可有瞬刹,对我动过真心?”
真心……顾深雪原本跟着十八岁的嘉仕兰哭泣,如今听了他的话,又无声地咧嘴笑起来。何止呢。只是碧梧宫里,少年嘉仕兰情动。含元二字,层层叠叠,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真心又有什么用?顾深雪攥紧了手,瞬刹抽离嘉仕兰的神府,魂魄归位。他们由在洞房中。红烛高照,红衣成双。嘉仕兰倾身吻在她唇上。感应到她回归现实,睫羽轻动,将要从她的神府中醒来。顾深雪抽了发髻上的凤凰衔珠金步摇。狠狠扎进了嘉仕兰胸口。真心没用,那就龙心!嘉仕兰睁开了双眼,看了看胸口洇出来的血。顾深雪收回了自己的吻,告诉了他答案。——“没有。”
和你一样。*金步摇扎入嘉仕兰心脏的瞬间。眼前那层轻纱般的迷障散开,洞房花烛蓦然消散。顾深雪发觉自己还在客栈里。她趴在梳妆镜前。而嘉仕兰正推门而入。他们中间,一张喜气洋洋、富丽堂皇的画中之国,悠悠从空中落下。嘉仕兰恍若大梦一场,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是胸口。聪慧如他,立马便明白了:“你想借方时晴的幻术进我神府偷盗龙魂禁制的解法,可惜你自己也被幻术迷住了,分不清虚实梦幻……呵。”
“你最终还是选了魔道。”
嘉仕兰脚步虚浮地走过来,从背后扯住了她的长发,抄起了她面前的凤凰衔珠金步摇,抵在了她洁白的颈间。顾深雪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杀你?”
冰凉的簪尖在她颈间轻轻一划。“岂不是便宜你。”
嘉仕兰把金步摇往身后一丢,掌住了她纤细的脖颈,一边粗暴地吻弄着,一边望向镜中。镜中人白衣胜雪,洁净如神明,却状若疯癫,烛火中显现出龙族的淡金竖瞳。“顾深雪,其实你若什么都不做,安安心心嫁给我,那你的禁制,自然就解了。”
顾深雪柳眉一簇:“你在神府中诳我?”
“解开玄龙禁制,需要一条神龙献祭龙心,我没有骗你。”
“只是上古曾有龙神陨落于世,他的心脏化作了三样法宝……”嘉仕兰轻轻舔舐她颈间,坏笑了一声,“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垂明之珠。”
那三样嫁妆?竟是给她解咒用的?嘉仕兰欣赏着顾深雪惊骇的神情,温柔且不容反抗地反剪住了她的双手,抚摸她颈间项圈。“可惜啊,你就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点。不过你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垂明之珠被我拿去破通冥阵了,你也杀不得我,所以你的龙魂禁制,永远都解不开了。”
嘉仕兰说到此处,张嘴,露出满嘴獠牙。狠狠咬了上去。细细研磨。“啊……”顾深雪吃痛,惨叫出了声。嘉仕兰掌着她的额头,将修长的手指探入她嘴里:“别怕,我会把你锁好的。把你藏在玄霄峰上,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不但不会死,还会给我……呵,产很多卵。”
顾深雪当场震出满身魔气,将他轰出了窗外。“污言秽语。”
魔尊心跳飞速地揪住了领子,又觉得掌中的红装刺绣烫了手,略施法术,将自己变回了一身黑袍的模样。她对着镜子,匆匆忙忙戴上了手套,起身踱到隔壁,把沈星绽踹了起来。沈星绽睡眼惺忪:“干什么?”
顾深雪:“跟我走。”
沈星绽还以为是什么事,瘫回了床上:“大嫂,能不能放过我,我睡两个时辰还得爬起来继续计算……”顾深雪粗暴地把他拎了起来:“让你跟我走,你没听到吗?!”
沈星绽彻底吓醒了:“走走走走走去哪里?!”
顾深雪:“天大地大哪里不可?!”
沈星绽:“可是明州城很快就要陷落了……”顾深雪:“与你和干?!”
她拎起沈星绽的领子,教训他道:“我们是魔!不是仙!我们就算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来感激我们!”
更不会有人倾心相爱。所以为什么救人?为什么要当个好人?没有用的!泪水滑落:“魔头就是魔头。无可救药。”
沈星绽扒拉了下脑袋:“你、你是不是和我师兄吵架了?”
顾深雪不再跟他多废话,把他从床上拎起来扛在肩上,踱出了房门。路过走廊时,顺手将倚墙抱剑的王伟一同抄了,夹在腋下,大步流星。沈星绽大声呼救:“师兄!师兄!”
顾深雪:“闭上你的嘴。”
沈星绽:“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起?”
顾深雪:“你,我,王伟,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他什么事?”
沈星绽:“我们仨为什么要在一起?嘉仕兰才是你夫君吧?”
“住口!”
顾深雪抓起沈星绽抵在墙上,“他不配!”
挂在顾深雪腋下的王伟劝告道:“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
沈星绽决定听从她的良谏。顾深雪刚带着两人踱出客栈,迎面就见嘉仕兰手持弄月站在月光里。白衣胜雪的龙君嘴角挑起恶劣的微笑:“想逃到哪里去,嗯?”
*顾深雪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嘉仕兰大打出手。这一次,嘉仕兰没有让着她。非但没有,还仗着龙魂禁制欺辱她轻薄她玩弄她!顾深雪飞起一脚踹向他两腿之间。嘉仕兰牢牢握住了她的脚腕,往后一扯,将她搂到怀里。“我说了你跑不掉的了,魔头。”
嘉仕兰舔了舔唇角,“那么想要我的心,就拿你自己来换。”
顾深雪一掌袭上他门面!纯白灵气自嘉仕兰体内轰然涌出,顾深雪整个人飞了出去。——然后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青芜君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具灵宗大队人马前来。他们手中掌灯,腰间按剑,俱是高手。嘉仕兰容色冷酷至极:“严青凤,管好你的手。你管不好,我替你管。”
青芜君非但不松开,反倒扶着顾深雪站稳了:“玄龙老祖,今日你师弟在明州城里为非作歹残害同道无数,你不闻不问,反倒有心思在这里打女人,你是不是个男人啊?”
嘉仕兰:“她杀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管?”
青芜君瞧了一眼神情狼狈的顾深雪:“既然都到了这步田地,喊打喊杀的多不好看,我看你们这婚约,还是解了得了。”
嘉仕兰:“我们的事不用你多嘴!”
顾深雪:“好。”
两人同时开腔。嘉仕兰眼中风雪更甚:“顾深雪!”
顾深雪:“给我纸笔。”
青芜君递上笔墨纸砚,顾深雪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将纸丢给了他。吴凌纸飘落在晨露中,簌簌抖动。休书二字,极为刺目。嘉仕兰额角跳了跳,颈间浮起大片大片的龙鳞,大袖一挥,卷上她的腰。仿佛一条蛇。青芜君折扇一收,凌厉点在水袖七寸之间。嘉仕兰:“严青凤,你很喜欢跟我作对。”
青芜君:“我只是承了明州知府的情,帮他巡视全城,刚巧撞见玄龙老祖深夜扰民不说,还对女宗师纠缠骚扰。”
嘉仕兰:“她是我妻子。”
青芜君:“她已经不是了。”
嘉仕兰:“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让开。”
青芜君走到顾深雪身前:“不,让。”
嘉仕兰执剑的手青筋暴起。青芜君:“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着我来。”
平日里,嘉仕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其中自然包括严青凤。只是这段时间他与顾深雪日夜相对,受了浊气的影响,道心不稳,需要打坐静心。方才又在画中之国被顾深雪刺中心脏,惨遭抛弃,心旌动荡受了反噬,他脖子上化形的龙鳞瞒不了人。与严青凤交手,不一定会输,但也不可能赢得干脆利落。青芜君:“你怕?”
“顾深雪。”
嘉仕兰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我先杀了你这奸夫,再来与你算账。”
青芜君折扇一拢,抖出了秋泓鞭:“得罪了。”
*青芜君和玄龙老祖交手,瞬刹便消失不见。剩下具灵宗高手面面相觑:“宗主呢?”
“二位宗师自然不会在有这么多凡人的地方打斗,定然去了别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按计划行事吧。”
他们互相打了几个眼风,上前对顾深雪拱手为礼:“女宗师,我等现下要去清江里讨魔,女宗师可愿一同前去?”
“清江里?”
顾深雪瞥了一眼从方才就躲在门后的沈星绽,“你们去清江里讨什么魔?”
具灵宗修士:“今日各大门派合力抗冥救灾,血魔老祖趁此机会,伤了不少同道。仙门各派义愤填膺,得知血魔老祖祖籍清江里,这几日还与此地居民暗通款曲,就抓了他的同党,想要审问出他藏身之所。我们接到情报,去清江里维持秩序。”
顾深雪:“!!!”
震惊过后,顾深雪回忆起一个细节。前世父亲之所以在明州之劫中一战封魔,是因为被他的乡党告发。他做了什么,这才大白于天下。顾深雪觉得其中有诈:“你们先走。”
具灵宗修士颔首为礼,打马而去。空荡荡的街上,只剩寒风萧瑟。沈星绽从藏身的阴影里跑出来,径自跑向清江里的方向。顾深雪拎住了他的领子,把他丢给追上来的王伟,又拿出坤天云镜一抹,云镜中出现了清江里的影像。坊间围满了拿火把的仙修。李叔正挡在田婶门前,对着一帮子仙修讨好笑道:“各位仙师,稍安勿躁,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没有窝藏什么血魔老祖。”
“你怎么说都没有用的,当日我亲眼看见玄龙老祖出入此间!还听见了血魔老祖的声音!”
“没错,我跟血魔老祖前不久在扶风城里有一面之缘,他的声音,我认得出来!”
“就是有嘉仕兰从旁协助,这个魔头才能逃出生天。他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养出来的,我们才不相信嘉仕兰会真心想要捉拿他!”
“你赶紧给我让开!不要以为有魔头护着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青芜君已经到明州地界了,要是让他知道你包庇魔头,头一个把你捉拿归案!”
“阿弥陀佛。”
大云寺慧能方丈排众而出,“各位仙师,纵然沈星绽已然堕入魔道,与此间乡邻并无干系。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们都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凡人罢了。”
“对啊对啊。”
田婶亦是搭腔,“再说,小沈要真是血魔老祖,我们大家早就被他弄死了!”
有人高喊:“这几人口口声声偏袒他,一定是入了魔,被他收买了!”
“血魔老祖是明州人,他们势必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明州城里的古怪都是血魔老祖所为。我们忙着救人,你们这些凡人却不识好歹心向魔道!”
“对,不知好歹!”
“死不足惜!”
“我们这就把他的同党关押起来,一天杀一个,看他怎么办!”
双拳难敌四手,方丈、田婶、李叔一家很快就被扭送了起来,修士们架起了火堆,把人绑在了上头。“沈星绽!”
有人朝清江里喊,“你有本事搞事,就有本事领罪!”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王八蛋!你再当缩头乌龟,你的乡党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我劝你赶紧束手就擒,认罪伏诛,不要连累无关人等!”
沈星绽看着云镜面色雪白:“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王伟急火攻心,抄起剑就要夺门而出,被顾深雪挡了回来。顾深雪:“这就是正道,看清楚了没有?你们的同道中人不过是蛇鼠之辈,你们所坚持的仙魔之辩不过就是个笑话!”
她把包袱丢给两人,“跟我走。”
“你开什么玩笑!”
沈星绽,“哪怕要走,也得把人先救回来!”
顾深雪:“他们待无辜的凡人尚且如此,看到你,更会像见到肉的饿狼,扑上来把你撕碎——你不怕吗?”
沈星绽:“我父亲是被妖魔杀死的,当时要不是我师兄路过,我不会活下来。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以后要当一个和他一样仗义执言的修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要是现在跑了,我跟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顾深雪看着他的眉眼,突然觉得他正经起来,与嘉仕兰有几许神似。令人讨厌的大义凛然。她嘲讽一笑,把鬼头妖刀丢给了沈星绽:“既然如此,好啊,你去。”
她扯住了要与他一同出门的王伟,一字一顿道:“让他自己去。”
*沈星绽背着鬼头妖刀,出现在清江里。天高云淡,清江里有一瞬间的寂然。当月色勾勒出他佩刀的身形时,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几步。李叔和李婶停止了大呼小叫,面色都有些古怪。沈星绽是个连坐而论道都没有经历过的主儿,面对这么多对他明显怀有恶意的眼睛,捏了把手心的冷汗:“听说,你们在找我?”
“是血魔老祖……”“真的是他!”
“都是他捣的鬼,快让他把本命法宝还给我们!”
“他要是大开杀戒怎么办?”
“青芜君还在明州城,他断不敢这么嚣张!”
“诸位。”
沈星绽往前走了几步,“把人放了,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众口不一,但齐齐都退到火堆旁边,显然并不打算放弃这好用的人质,“血魔老祖,放下你的刀!”
沈星绽把鬼头妖刀放在了地上,举起了双手。有人从人群中取出一根缚魔锁,丢在他面前:“绑起你的手!”
沈星绽缓缓蹲在地上照做。“你要是敢刷花招,我们就烧死这群人。”
有人作势把火把丢到干草堆上。沈星绽忙道:“放心,我打的结,很牢靠。”
有了这一层保障,众人显然放心了很多,齐齐让开一条路。沈星绽愣了下,路的尽头是火堆。他很快会意:“你们,想让我上去?”
其中最年长的一位道:“血魔老祖,你师从鸣鹤真人,又是玄龙老祖的师弟,我们这些小修士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你上了绞架,我们才敢放人。”
沈星绽打小丧母,父亲忙于养家糊口,多亏了乡里乡亲帮忙照拂才长得那么大。他记得他上山的那一天,方丈给他凑了被褥和粥饭,田婶给他缝了胳膊上的补丁:“小沈,你好好修炼,长大了像你师兄那样斩妖除魔庇护百姓,你父亲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可惜,他在云浮山上这么多年,也没有学到什么本事。沈星绽走到刑台前。两个胆大的前来拿住他。少年柔弱无骨,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强大恐怖,他们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动作就粗鲁了起来。有个快要突破境界的修士脾气暴躁,冲上来结结实实揍了他一拳:“魔头!还我师弟!”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拳打脚踢。乡里乡亲被解了绑,灰头土脸从他身旁经过。沈星绽从无数腿脚中扬起脸,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眼神却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没事了。”
他扯了扯嘴角,艰难地笑道,神情中还有几分欣慰的骄傲。低到尘埃里却让人明亮不可逼视。他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他至少能护佑他的家乡和父老。就在这时,具灵宗修士递出一个簇新的荷包,高高在上地丢给李叔和李婶:“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干的不错,拿去吧。”
没有接稳,钱撒了一地。李婶蹲下来赶紧捡。对上了沈星绽的目光。他的笑容凝固了。“这血魔老祖也当真傻,收买两个熟人,他就信了。”
“不错!也亏得青芜君早有安排,不然可没法在明州城里留他那么久,来一个瓮中捉鳖。”
“他现在没有了法宝,又被缚魔锁困住了,任人宰割——这个苦肉计可真是精彩绝伦!”
“我们没等青芜君来,就拿血魔老祖开刀,不要紧吧?”
“他杀了这么多人,我们踹他两脚又能怎样?!”
沈星绽眼里浮起了水色。“为什么?”
他仰视着两人,“为什么?!”
李婶眼神闪烁地挪开了目光:“你成了魔,还要问为什么吗?”
背后,有人捡起了地上的鬼头妖刀,拖曳而行,在月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放开他。”
顾深雪肩头负刀,王伟腰上按剑。两道很不好惹的身影。*顾深雪趁乱抢出沈星绽,赶到倒流泉,啪地一声把他丢在地上。“清醒点了吗?”
她揪住了他的头发,逼着他低头看水里:“垂明之珠就在那里,帮我取来。”
“你疯了吗……”沈星绽鼻青脸肿,气若游丝,“垂明之珠是阵眼……取走之后……谁也活不了……”顾深雪从他身上搜出那卷《金刚经》:“我保你不死!”
“我死不死不重要……明州城整个都会被夷为平地……”“你还没醒。”
顾深雪把他的脑袋摁进了水里,又拎起来,“你所谓的家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们之间的情谊用一袋灵钱就能收买。你当他们是亲故,他们呢?他们早就把你的脑袋卖给了正道!夷为平地又怎样,你是魔,明州覆灭本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不远处,修士们举着火把,群山之间星星点点。沈星绽在水里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哪儿呢?”
“我看那女宗师脚步虚浮,应该走不了多远。”
“走快点!说不定还能蹭点功勋。”
“你觉得我们加起来有没有把握,从女宗师手里抢血魔老祖的人头?”
“听见了吗?”
顾深雪晃了晃他的脑袋,倒了倒里面的水,“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把这些碍眼的苍蝇都杀了,我们联手统御修真界,天上地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等!”
沈星绽:“谁说,我没有回头路了。”
他推开顾深雪,爬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顾深雪踢断了他的左腿。他拖着右腿踉跄了一下,顾深雪又紧接着踢断了他的右腿。沈星绽被打断了两条腿,依旧抠着地面往前爬,断了的指甲在泥土间留下深深的血痕。顾深雪疯魔地把鬼头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沈星绽,你今日不成魔,就去死!”
“我入魔了,是不假,但我是清白的,我跟你不一样。”
沈星绽说得缓慢且坚定,“我师尊在我拜师时跟我说过,他不求我证道成仙,但求我无愧于心。不要说炸了整个明州城,就算炸死一个人,哪天我师尊回来,我都回不去了。而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是云浮山鸣鹤真人座下闲云星君。”
顾深雪原本以为,父亲只是需要一点引导,来慢慢接受他的新身份。但如果父亲宁愿死也不愿入魔,那么她一路以来为非作歹,究竟是为了什么?顾深雪一直笃信着的坚持,突然之间轰然崩塌,为此所受的煎熬也全都是一场笑话,愈显疯癫:“你早已经回不去了!你在伊川痛下杀手,在扶风城大战群伦,扰乱昆仑,搅浑鬼狱,现在又想毁了明州。你回不去的!……不,我绝不放你回去!”
她像一条蛇攀上沈星绽的耳后:“我要你跟我一起万劫不复。”
沈星绽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不听使唤,便明白她在试图夺舍。魔宫诡异的功法很多,顾深雪若是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入了自己的神府,就有可能破阵夺珠。他眼一闭心一横,往前一扑,脖子冲着刀锋。这变故来的太快,顾深雪半边脸溅了一泼血。这血太烫,浇得她透心凉。她抱起了沈星绽,无措地拿手堵住他涌着血的伤口,“爹,爹!”
“顾深雪!”
闻讯赶来的王伟从她怀里抢过沈星绽,探了探他的鼻息,将他的血止住,“你当真歹毒!沈星绽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杀他!”
沈星绽垂在王伟臂弯里一动不动。顾深雪红着眼冲上去,伸手去夺。她章法全无状若疯癫,王伟一拳头把她揍倒在地,然后又是一拳头,一拳头,直把她的脑袋彻底砸进了地里。“顾深雪,你为什么非要跟沈星绽过不去?!他欠你了吗?!枉他为了你这两天过生辰,还煞费苦心!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吗?!”
王伟抹着眼泪把一只黄金铸成的小匣子丢在她身上,背起沈星绽转身就走,“你要是敢跟上来,我跟你拼命!”
*良久,顾深雪把自己的脑袋从地上拔出来。月光寂静,照耀着地上的小金匣子。她捡起来,吹了吹上头的灰。她也有一个小金匣子,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出生,体内就结了五千岁的魔元,方时晴和殷燕燕把她关在魔宫里不让她出去,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为了防止她无意伤人。小孩子贪玩,待她能走动时,魔宫就关不住她了。有一次她偷溜下山,看见一户宅邸中有其他岁数差不多的小孩子,在过生辰。那孩子家中殷实,桌子上堆得玩物数不胜数,点心糕饼都是顾深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殷燕燕为了她修炼不让她吃东西,她嘴馋,走上去拿手捞了一块儿塞进嘴里,这无礼的行径立刻遭致了其他孩子的推搡:“你是哪儿来的小乞丐?知不知道这是广福斋的点心?”
顾深雪:“我不是乞丐,我是魔尊。”
周围人面面相觑。有个孩子道:“我听说千绝宫主,真的只是个小小的年纪的魔头。不过她能当宫主,是因为她爹死的早。她没爹没娘,所以才继承了山上那堆破石头。”
孩子们原本听见魔头二字还很害怕,听他说完,立即又哄笑起来:“有爹生,没娘教,怪不得这么馋。”
小寿星高高在上地把广福斋的点心洒在地上:“你要就给你好了。反正我爹会再给我买的。”
顾深雪虽然年幼无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尊严,相反,小孩子的尊严有时候很敏锐。她擦干净了嘴上的碎屑:“我不要。我爹也会给我买的。”
小寿星:“真是个撒谎精。你爹早死了!”
顾深雪不服输:“但他最疼我,给我留了很多生辰礼。”
“是吗?”
小寿星趾高气昂仰着脸,“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得给我们看看你的宝贝,要是你的多,我就认输。”
顾深雪硬着头皮把他们带上山,其实她的宫殿里乏善可陈。小孩子们一开始还有些好奇,走来走去发现只是一段又一段的山洞后,哼了一声不耐烦道:“真是没意思。你爹哪里对你好了。这样的地方,白给我住都不要。”
顾深雪跑到了存放前任魔尊遗物的洞穴里,平常殷燕燕都不让她进的。她在门前张开双手:“这都是我爹留给我的东西。”
小孩子们一眼瞧见鬼头妖刀:“真可怕,你爹让你长大以后杀猪吗。”
“一定还有别的。”
顾深雪跑进房间翻箱倒柜,但大多是算盘,榫卯,木工件儿之类的杂物。“我姨娘庶出的妹妹,都比她富贵些。”
“真是太可怜了,我都想把我用旧了的玩物送给她了。”
“你别是垃圾箱里捡来的吧?你爹娘什么也没有留给你诶。”
“有了!”
顾深雪找到了一个精致的小金匣子,爱逾珍宝地捧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她就说嘛,她爹还是给她留了点家底儿的。孩子们的眼神都亮了,围拢来看那闪闪发光的小匣子。小寿星抢过小匣子却不知道如何打开,玩了一会儿就腻了。“看着好看,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好玩儿。”
小寿星失去了耐心,丢给了顾深雪,“也只有你这种没有见识的乡下丫头,才会抱着个破盒子当宝贝。”
顾深雪:“它……它可好玩了!”
小寿星:“那你说怎么玩?”
顾深雪说不上来。她也解不开那个精美的雕花十字锁扣。“哈哈哈,你看她,跟个呆头鹅似的。”
“明明什么也不会,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蠢笨无知。”
“喂,别是你偷的吧。”
有人撇撇嘴。“要真是你的,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是!你看她刚才抢点心的样子!”
“喂,你那么笨,你爹娘不要你了,才不会给你做什么生辰礼……”大家伙儿拍着手笑话她。那些恶言恶语萦绕在她耳边,层叠不休。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小金匣子重重砸在了寿星的额角。鲜血飞溅,染红了精巧的玩具,也染红了她的脸。顾深雪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可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高高举起手,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脸上。他从一开始的尖叫,到后来没有了声响,只剩下身体在抽搐。孩子们齐齐吓得变了脸色,胆子小的甚至跌坐在地。他们只见满脸是血的顾深雪抬起头来,眼中笑意明媚:“看,就是这么玩的,真好玩,哈哈哈哈哈!”
从那以后,她便喜欢上了杀人取乐。她骨子里有一股疯魔的凶性,在没有得到鬼头妖刀之前,她用小金匣子,砸烂了很多人的脸。她还是个孩子,但连千绝宫里的人都怕她。方时晴说她是天生的魔物,殷燕燕也不赞同把小金匣子里的东西给她。后来她长大了,得到了鬼头妖刀,就把这打不开的破匣子丢在了脑后。……夜凉如水,顾深雪仔细捧着沈星绽给她的生辰礼。除了不曾带有岁月的风霜,溅上肮脏的鲜血,都与记忆里那只一模一样。这一次,复杂的十字锁孔开着。她打开镶嵌着白贝母连枝藤蔓的金匣子。——红绒布上,盛放着一朵,辉煌灿烂的红凤耳坠。——与她右耳上戴得一般无二。那是她十五岁及笄时,方时晴和殷燕燕送给她的生辰礼。还未等她细看,她脸侧那枚沾了无数鲜血的红凤耳坠分化裂解,化成一条光带,并入了手中的那个当中。完美无缺。焕然一新。耳边响起王伟的声音:“为了你过两天生辰,还煞费苦心!”
她头一次意识道,原来父亲,真的给自己留过生辰礼。——而且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她杀人用的。魔尊虔诚地跪在倒流泉边上,双手拢着红凤耳坠,抵在眉心。一身黑袍,自上而下地,复又变成闺阁女子的温婉红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