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一切准备妥当,裘千仞将无崖子放在苏星河备好的竹床之上,先运劲捏碎无崖子周身骨骼。整个过程中,无崖子竟无一丝痛苦之态流露,反而眼内隐现激动之色。 接下来的事情颇为简单,苏星河、薛慕华师徒接过黑玉断续膏,按照裘千仞所授之法,将药膏均匀涂抹于无崖子周身伤处,然后用木板固定起来。 等到无崖子带着满足的笑意沉沉睡去,天色已然向晚,苏星河殷勤地为裘千仞安排食宿,诸般讨好,自不必赘述。 此后一连数日,无崖子只觉得周身筋骨麻痒难当,他心下大喜,知道乃是药力发挥作用,一面苦忍,一面暗运内气调理筋脉。裘千仞每日也用推宫过血之法,按摩其周身穴道,助其快速恢复。 忽忽一月过去,无崖子已可持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还能在苏星河的扶持下勉强走上两步。 无崖子至此已是十分满足,知道随着时间流逝,快则半年,多则一年,自己不说恢复如初,也可恢复七八成,到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诸般为难之事,何事不能解决?他当日灰心若死,此时却信心勃发,眼中现出惊人神采。 这一日,无崖子与裘千仞在木屋中对坐闲谈。此时的木屋已经多了颇多摆设,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画瑶琴,小几上点着香炉,清幽香气袅袅而出。 无崖子笑道:“黑玉断续膏真乃神药!不知裘先生是从何处得来?”
裘千仞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巧合之下得来。老先生要穷根究底么?”
无崖子不由一滞。原来他这些时日与裘千仞闲话,暗中不免试探对方底细,然而每次都会碰到一个软钉子。 无崖子眼中显出尴尬之色,转瞬即逝,微笑道:“这世上巧合之事确是颇多,比如这先天之境,往往便来源于巧合。”
“哦?愿闻其详!”
裘千仞当即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无崖子道:“所谓先天,按照我师父逍遥子的解释,便是初始。人在母体中时,只靠胎盘给养,不入浊气,周身至柔,更兼无知无识,至纯至真,此为先天之态。”
裘千仞认真听着,不发一语。 无崖子接着道:“而我辈武者想入先天,便是回复到未出生时的初始状态,身心如一。然而此事极难,人一旦出生,吸入浊气,便落入后天,如何还能复返先天?这便需要一个与天地沟通的契机。”
“契机?”
裘千仞喃喃道。 无崖子点头道:“不错。寻找契机之法万千,各有不同。而在我逍遥门内,便有一种功法,逆运此功时,可在瞬间排空周身真气,收束气血,使得身体暂时变得空荡纯一,契合婴儿初始之态。而散功时气流对冲,会使周遭天地之气变得紊乱,如趁机运功吸取,便可将天地之气导入体内,成就先天。”
裘千仞心中一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是他首次听到真正可行的先天之法,虽然无崖子只是略概功理,还有无数细节未讲,却已将入先天的基本途径阐明。 裘千仞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走了两趟,然后停步转身,问道:“老先生,我还有两个问题。”
无崖子笑道:“裘先生尽管讲来。”
裘千仞重新坐下,肃然问道:“第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天地之气?”
无崖子哈哈大笑,道:“这个问题很好。其实我也不明白。”
裘千仞奇道:“你也不知道?”
无崖子点头表示肯定,然后道:“不只是我,连我师父亦是不知。他老人家曾言,婴儿在母体时,靠一条脐带吸收补养,那补养虽产自母体,实则却是天地之气。然而若真的刨开来看,却不过一团污血而已,与天地之气毫无关联。我师父曾言,天地之气来得奇怪,去得诡异,无迹可寻,只可当它是天地的一种馈赠,却不便深究。”
裘千仞点头道:“此言有理。纠结于此,反而对自身境况大大不利。”
无崖子拍手道:“正是如此。”
裘千仞道:“第二个问题:你方才所说功法,叫什么名字?”
无崖子道:“北冥神功。”
裘千仞暗道“果然”,又道:“按照你方才说法,北冥神功乃是直入先天之法,却非是吸人内力之魔功,对否?”
无崖子讶然道:“吸人内力?魔功?这从何说起?”
这下却轮到裘千仞惊讶了,他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无崖子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这样,简直岂有此理!北冥神功的吞吐顺逆之法,从来便是针对天地之气,怎可吸取人的内力?若有人真的如此做法,简直是取其糟粕,去其精华。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裘千仞暗道:“原来如此。”
他在武功臻至相当境界之后,闲来沉思,也曾想过如北冥神功、吸星大法之类吸取内力的功法,后者有无穷之患,暂且不提,单论前者,亦显得十分奇怪。 要知武功之道,从来便是一番耕耘一番收获,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真的有,便一定是陷阱。如今裘千仞听无崖子亲口言语,才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北冥神功的疑惑。 无崖子忽然叹道:“这或许便是师父当年分开授功的深意了。神功绝艺不可轻传,若是所传非人,荼毒江湖还是小事,令人肆意曲解功法,最后彻底失去功法真意,才是大关键事!”
裘千仞道:“分开授功?老先生可方便讲一讲?”
无崖子闻言一怔,出神半晌,似是想起往事,在裘千仞再次出言提醒后,方回过神来,道:“哦,老夫失礼。竟突然想到年轻时的往事。”
顿了顿,又道:“有甚不方便的?老夫早就答应裘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沉吟片刻,方道:“师父他老人家天纵奇才,晋入先天之境后,自创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又建立了逍遥门,收了我等四名弟子。”
“大师姐巫行云,二师兄是我,三师妹李秋水,小师妹李沧海。我们同门学艺,互相友爱,当真是略无参商。其中小师妹李沧海天资最好,脾性也最温和,上得师父喜爱,下得我们几位师兄怜惜。大师姐与三师妹有些不合,时有拌嘴,在小师妹的劝合下,也不过是相视一笑,谁也不往心里去。”
无崖子眼中闪现追忆之色,接着道:“师父觉得小师妹可堪传授衣钵,便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授于她。”
“大师姐高傲无比,目无下尘;三师妹心胸颇狭,言辞尖酸;我嘛,亦深信自己不弱与人。若是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人得授此功,另外两人心中都会存有芥蒂。唯独小师妹,我们三人只有满心的喜欢与服气,认为师门传承有望,逍遥一门必在小师妹手中发扬光大……” 裘千仞正听得入神,发现无崖子忽然顿住不说,不禁问道:“接下来呢?”
无崖子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周身亦在微微颤抖,裘千仞见此沉吟片刻,道:“老先生若有不便,就不必说了。”
心下却颇为纠结。 无崖子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老夫没事。”
接着道:“小师妹得授神功,开始时还好,后来却疯了。”
裘千仞细眼倏地圆睁,讶然道:“疯了?!”
无崖子道:“不错。她在某一天前来找我,说早已倾慕于我,还要自荐枕席。我惊愕无比,脑中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索。她见我支吾,竟然自解衣衫。我大惊之下欲要阻止,反令她大怒,说我瞧不起她,然后一掌击来。我毫无防范,当下被她打成重伤。她还欲下手时,正赶上大师姐与三师妹前来找我。”
“小师妹本来温和素雅,此时却像变了一个人般,称大师姐为‘三寸钉’,称三师妹为‘长舌妇’,这都是她们平素最为厌恶的称号,听后如何忍得?几人当即动起手来。小师妹此时武功大进,大师姐与三师妹联手亦是不敌,双双被她打至吐血倒地。”
“小师妹不依不饶,怒骂我等三人,然后欲施辣手。师父恰于此时赶到,见到此景大为惊怒,怒斥小师妹。不想小师妹不仅无有悔改之意,反而悍然向师父出手,最后……” 裘千仞此时集中全部精神,倾听秘事,不想无崖子又停顿下来,不禁气得想要骂娘,他强忍胸中怒气,追问道:“最后如何?”
无崖子叹息一声,道:“师父一掌打死了小师妹。”
裘千仞“哦”了一声,心下却有理当如此之感,口中则道:“尊师不能擒住令师妹吗?”
无崖子道:“小师妹虽然做出种种荒唐之事,但以师父对她的喜爱,若有可能擒拿于她,又怎会痛下杀手?实是不能罢了!小师妹当时神思混乱,武功却是极高,比起师父亦不过稍差一线。师父与她对战时根本不敢留手,两人战了一天一夜,师父突起一掌,将小师妹击毙。”
裘千仞听至此处,忽然想起自己当日大闹丐帮灵堂之事,暗道:“我当日大概便是此等状态,若不是后来被王中孚和林朝英击败,又在机缘巧合下被石破天一指点醒,我的下场又会如何呢?”
他听到前辈走火后的惨状,又想起自身际遇,即使以他如今坚若磐石的心性,亦不由感叹:“当日真是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