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天晚上大营着了火,谁也不知任伯竹用了什么法子,偷了给他送饭人身上的火折子,把帐篷点了。远远火光冲天,金家人手忙脚乱的打水灭火,可惜营地临时扎建的什么都不全,远水救不了近火,伯中试图冲进去,被楚风拉住,汹汹火光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像是在祭祀一般,所有人都看到火光中的任伯竹哈哈大笑,举剑自刎。那画面像极了那年任家的大火,伯中就站在火光外嘶吼着,不知道是终于报了仇的畅快,还是一如任伯竹说的那样,追逐多年的仇人突然这般落幕,落得个茫茫大地真干净,那种无尽的空虚在揪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亦或是,他恨任伯竹这么便宜就结束自己,让他来不及生生折磨变这样谢幕。伯中的嘶喊声,震得营地帐篷发颤,火光太大了,一直延绵烧了三四顶帐篷,众人忙着救火,无人顾忌其他。那火一直烧到天明才冒着青烟,金家人在查看着剩下的东西。最后找到一具不成人型的尸体,如焦炭一般,只上面的玉佩被熏黑了还是完整的,任伯中伸手拿起,冷笑着眼泪却滴在上面。楚风拦着没让人过去,伯中穿着被火烧了一半的袍子残破的站在废墟之中,亦如回到那年的任家大宅,大仇得报过后,也不过是如此光景。仇报了,人终究也回不来了,时光无法逆转,报仇又有什么值得炫耀,死了的能否安息不得而知,活着的仍然余生都要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也不知报仇这词是谁先说的,都说有仇必报,可报过了呢,落幕了,他被火烧死也算死得其所,可到头来,谁还不是个可怜人。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无数青烟蔓延至高空让荒郊一片都显得苍凉,大营不远处的小路上一辆马车里一人裹着单薄袍子从上面下来,对着面前骑马之人,“你为什么放了我。”
司庭回头,“你怎么认出我的?”
任伯竹咳嗽着头发已经烧光了大半,那张永远安逸俊秀的脸此时凹陷下去一片惨白毫无血色,他身上多处刀伤,寒气已入骨,以后伴随他的也只是半生的疼痛,他从此以后都要拄拐杖甚至坐轮椅,他过去总装瘸子,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成了瘸子,拉起嘴角,却那般苍白,“现在我才知道。”
司庭眼神微颤。后者笑了,“这世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说得清呢,不探究还好,探究到最后自己也会迷失,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死了好,我现在也是个死人了。”
“有人接应你吗,你身边以前有竹青竹棉。”
“竹青竹叶已经战死了,竹棉他最有福气伤到了脑袋变得痴痴傻傻的,我放了他回老家,族中子侄会照料他。”
“那你以后如何生活?”
“天高海阔,以后我真的能做我自己了吧,人有时候要死过一次,才会懂得珍惜剩下的生命,我之前太痴迷过往,要是早点死一次,也许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光了。”
“你真正想做的其实也是摆脱家族吧。”
任伯竹笑着没回答,司庭盯着他的眼睛,“什么报仇后的空虚,什么为了看世人的野心,如果你真那么厉害,这么多年汝南王早就一统中原了,都说汝南王做局,伯中手段非常,我看这些年斗来斗去的,中原局势此起彼伏,詹茂祥和汝南王的争斗,最后伯中坐收渔翁之利,看中原上下纷争,到最后这个结局,才是你想要的吧。正如当初,你放了伯中。”
“我没你想的那么圣人,我是为我自己,我要为母家灭了任家,我要当家主,报仇,伯中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左不过都身不由己,依靠金家,也同样恨金家。我为母家报了仇,又放了任伯中,我两边都对得起了,今后这江湖就是他们的,和我没关系,因为任伯竹已经死了。”
“这偌大的江山你愿意放弃?”
“我从未想要过江山,人心多反复,怕不是这江湖这朝廷如一剂毒药,放眼望去都是对野心中毒之人。早晚要死在这毒药上,我也不过想要苟活。”
他笑着抬头看着司庭温柔而苍白,“当初你选伯中后悔过吗?”
“我也不知。”
“那现在呢?江湖的纷争也是你想要的吗?如果我说。”
任伯竹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里面那块羊脂玉吊坠,是当初司庭摔碎的,被凑粘起来,上面布满丑陋的痕迹,举在眼前,“如果我说,现在还有机会呢?”
司庭眼神微动,从他手里接过羊脂玉,碎得羊脂玉一片都没少,被拼凑着重新粘合,可惜上面的裂痕永远都不能抹去,终是破碎的。司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将羊脂玉揣进怀里,“谢谢你了。”
这句谢在谢什么?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任伯竹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笑出来,那笑容亦如当年背后清风揽月下的单薄肃静,驾着马车朝他挥挥手便南下而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伯竹,天高云淡任他飞舞,司庭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人,心里竟有些羡慕。起马回大营,路过湖泊,颠了颠手上的玉佩投入湖中,只咕咚一下就不见了,只惊起了半片涟漪便静默如初。只还没等回到大帐,就有繁星楼的人快马加鞭过来报告,说是三爷那边的消息送来了,本来这消息昨天傍晚就该到,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报信的人。”
那人似乎为难,司庭赶回大营,可还没等进帐篷就远远看到熟悉背影,心中一惊,马上回过去看主营那边,可并未看到伯中。“将军一早去了金家南边总营,并不在帐中。”
司庭才长舒一口气。此时千婉正一身霜露的坐在冒着青烟的篝火旁喝米粥,司庭从马上下来,刚想喊她,又顾忌有其他人,皱眉过来,“你怎么来了。”
千婉笑笑,“怎么我不能来?”
司庭梗在喉咙里,瞪着眼睛,意思你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在哪?千婉笑出来,“我知道他不在营里。”
斜眼指了指另一边。司庭恍然,都说是主营那边有事,伯中一早带了楚风过去,只留杨曦镇守,想来这所谓的“事”应该是千婉故意弄出来的,可她何以兜这么大圈子,她就不该出现在这。“三爷那边抽不出人手,通知了繁星楼,可繁星楼的人都南下了,消息就传到我这边,我就亲自从京城过来了。怎么见到我不高兴,我刚才听蔓生说你可是每晚都出去游荡,看把他酸的以为你偷着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有我知道啊,没我在附近你睡不好吧?”
司庭被她气笑了,手指点着她额头,“你就不怕暴露了,就你聪明,我这几日还行,直睡不着,你也知道,只想着赶紧做完这边事,你我回繁星楼去,这么多年还就在总部时候悠闲,有你日日陪着我。”
千婉点着他,“别闹。有正事。”
“怎么?”
司庭看她严肃了也正色道,消息传到京城千婉耳朵里,亲自送过来想必是真出了大事,还是不能被人知道的消息。“世齐的皇上怕是不行了。”
司庭还没等说话,千婉继续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不是像每一次那样,这次是真的,估摸着也就是这段了。”
司庭有些诧异,“怎么会这么快。”
他记得之前几次传来世齐皇上病危,多数是假消息,或者皇上故意的,用自己病重来检测儿子的忠心,那个权利在握的人,对自己儿子都处处防着。可这次?想到什么,“人为?二皇子下手了?”
二皇子终是等不及了,亲自动了手,这皇家里的肮脏事还真是刷下限。千婉摇头。“我亲自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司庭皱眉,“告诉蔓生了吗,这事紧急,他必须马上起程。”
“三爷传话,叫你去世齐。”
“什么?”
司庭不可思议,不说蔓生一直在三爷身边做事是最信得过的,他这样的身份去了恐怕就是添乱,要知道皇上驾崩,两个皇子本来就挣得你死我活,三爷这几年才上台面,之前就是隐在暗处的,如不是两方暗地里交手,二皇子把他当眼中钉,在世齐人表面看来,三皇子几乎是没有竞争力的。皇上出事突然,三爷显然还没做好万全准备,这时候自己这幅样子的人若被人当把柄抓住,怕是会成为三皇子的打击。“是三爷亲自传的话,叫你去,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司庭不得不怀疑,这事恐怕不会这么简单。“那蔓生呢?”
“蔓生留在这和金家继续交涉。”
司庭思量了一下,回头皱眉看了看金家大营,“那现在就走吧。”
“不急。”
“这时候怎么不急?”
“三爷还叫我带一样东西回去。”
“什么?”
千婉拉起嘴角,“这东西晚上才能送到,蔓生都不知晓,是三爷亲自给我的密函,就在消息下面的一张纸条上压着,这世上只有他我你知晓,其他人都不知道。”
千婉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极了,“看看蔓生成天和你炫耀他在主子面前多得信任,这种秘密的事三爷给你我却不交给他,可见你的地位比他高。”
司庭到不计较三爷心中谁更得宠,只奇怪的,“什么东西要这么神秘。”
千婉也不说,直说今晚会有人送来,他们拿了东西半夜就启程。现在只需备好干粮水和马匹。司庭抬头看天,此时是上午,离傍晚还有段时间,不免有些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