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路放翻了一个身,雨声霖铃,仿若少女清脆的笑声,那样扰着他、困着他,他睡不着。披着衬衫坐在窗台上,他慢慢捻起一支烟,眼前的城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却大雨倾盆。床上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一只流浪多时的猫儿,在温暖中将自己抱成一团。灯在旁边闪烁,仿佛落下凡尘的星星,光亮苍白而憔悴,却照不到那团影子身上。刚才的梦里,果果也是这样痴坐在暴雨里,苦苦地等候他、哀求他,可是最后,当他从法庭上赶回家的时候,却听到她绝望的嘶喊声。“你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她就这样嘶喊着,嘶喊着从二楼的窗台上一跃而下。刹那间,他的车前鲜血迸流,如同大片大片迎风怒放的红玫瑰。果果就躺在血泊里,微阖着眼睛,白皙的脸上绘满寂静的猩红色,更衬得她如花一般诡艳。二十岁的少女,本来就美得像一朵红玫瑰,美得让人心惊,让人胆寒。后来尸检的时候,他才知道,果果从十六岁起就嗜毒如命。所以,罗炎不但是她的男朋友,还是她的毒源,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罗炎被抓后,她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吸过毒,精神和体质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毒瘾在她的身体里蔓延,最终,一寸一寸,把世界变成了用血积成的深渊。“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些嘶喊像针一样,再度刺进路放的脑中,他倏地握紧拳头,把拳心抵在自己的心口。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噩梦与现实的界限你能分得清吗?他就分不清。过去四年里,夜里梦到的是什么,白天经历的还是那些。就像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这才是真正的深渊。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不再分分秒秒地困在这种宿命的深渊里?究竟要怎样,心才会暖一点,活着才不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路放转过脸,无声地望着床上的女人,窗户没关严,有风窜进来,新接好的薰衣草在窗台上轻轻的颤动着,他眯起眼睛,黑眸里的颜色愈发深沉。……世界是一片黑暗。黑暗的尽头,烟光流火般的,亮着一簇小小的灯。猩红的液体从程佳期磕破的膝盖上流淌而下,痛得她沁出了眼泪,可她还是强忍着,撑起小小的身躯,跑起来追着那盏同样小小的灯。忽然间,身后有人叫住她,她停下脚步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狠狠推了一把。“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惊恐地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法控制地摔下高台,而后,一寸寸滚入黑暗的深渊。“如果我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我让他慢慢地可怜我、讨厌你,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你……”令人眩晕的漆黑里,那夜枭般诅咒还在耳畔鸣响着。她惊恐地想要从黑暗里逃出,另一只手却将她从闪光的门前推开。“你滚!我程占霆,没有你这样六亲不认的女儿!”
门重重地落下,再没有丝毫的光,世界黑得如同在梦境里的深潭。黑色泥沼里,十几株肮脏的水草相互交错着,缠上程佳期的腿、四肢、腰身,然后猛然一发力,如同宿命恶毒的手般,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向更加不见天日的深渊。眼前的一切越来越快,越来越暗。她尖叫着,挣扎着,胡乱伸出去的手却蓦地拽住了一个温暖的源头。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她死死攥住那个源头,从深渊里猛然睁开双眼。宽敞漆黑的房间里,蔚蓝色的窗帘十分厚重,铜墙铁壁般地阻隔了所有的天光。眼前恍惚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明明是刚毅如刀的轮廓,却在浑噩的视线里,渐渐变得柔和,甚至于瑰丽。这样一张脸,为何如此熟悉?如此的熟悉,就像在梦境里见过一般。颅骨又开始刺痛,程佳期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床头有个闹钟,时针指向五点钟,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好在头脑还清醒,思维也正常,只是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至少一天没怎么吃饭,又反复淋雨反复受惊吓,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程佳期抬手按了按,她想起来,昨晚她被人诬成小偷,路放替她解了围。看这房间的装潢品味,像是一个男人的住处,难道说,这是他的房间?还好,她果然没有看错他。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地垂下长睫,这才发觉自己的衣服都被人换掉了,如今只穿着一件空荡荡的男士衬衫,连内衣都没有……“天已经黑了,程小姐这样跳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是想用别的东西来抵债吗?”
耳畔又回荡起他说过的话,程佳期蓦地拿被褥掩住胸口,脸颊也在刹那间红到滚烫,天,他不会……他不会将她……“醒了?”
此时路放才开口,他看着她,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都是静静的,似乎没有情绪的起伏。他穿着白色浅灰暗条纹的衬衣,大约是因为热,两边的袖口都轻轻捋起来,卷到小臂处,也就清晰地显露出那一道道猩红的抓痕。程佳期的脸色更加绯红,雪白的贝齿轻咬住殷红的唇,那样子羞怯、清纯,却又楚楚诱人:“我的衣服……”“今天刚好有钟点工过来打扫卫生,我请她帮你换的。”
路放偏过头,连正眼也没看她,只是随手将一个汤碗搁在床头柜上。原来如此。在心里长舒一口气,程佳期拉了拉衬衣坐起来,好奇地盯着那只碗:“这是什么?”
那是一碗汤水,泛着浅淡的柠檬色,闻起来辛辣刺鼻。路放看她一眼,站起来:“不想喝就倒了。”
“好辣——”谁知程佳期不知何时已经把碗端了起来,她被呛得伸出舌头,小女孩般的逗趣道:“是姜汤吗?”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热淋淋地淌下,融进胃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她发现,这个男人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然又怎么会给她煮姜汤?路放沉默着转过身,见她喝完,才不咸不淡地说:“喝完就走吧。”
没想到他转眼就下了逐客令,程佳期差点被姜汤呛住,不由得轻咳起来:“我……我没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