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苏轻轻的情形。饭桌上,陈玉婷撇着嘴正在对丈夫说道:“哎呦,你晓得吧,隔壁的苏医生有孩子了,孩子都两岁了!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她就那么大喇喇地抱着,从医院回来了,说是以后不住医院宿舍了,住回家。”
“真是的,这苏医生的脸皮啊,我看也不是一般的厚,这邻居们哪个不说呀,没结婚的姑娘就抱个孩子回来了。”
“不过,说实在的,苏医生生的那个女儿我刚才看过了,长得倒是满灵秀的,看着皮肤也白。”
五岁的叶子期正在被保姆喂饭,他在座位上不住地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蹦了下来,往外面走。保姆在后面追着,一勺子饭送进了叶子期嘴里,叶子期一边慢慢地嚼着饭,一边往外面跑。很快叶子期就跑出了自家的大门,跑到了隔壁的大门口。叶子期迈着两条小短腿爬上了苏家门口的台阶,毫不停留地往里走。保姆跟在后面喊道:“我的小祖宗,你跑到别人家做什么去!”
叶子期充耳不闻,径直往里跑,猛地他看到院子里的金银花架子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两个朝天辫,手里拿着一片树叶,正在一个人傻乐。叶子期跑过去,站在小女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女孩见来了生人也不哭闹,抬起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叶子期。叶子期下巴抬了抬,傲慢地道:“你就是苏阿姨生的妹妹?记着,以后见了我都要叫哥哥。”
小女孩不知道听懂了没有,裂开嘴一笑,又低下头玩着手里的树叶。小屁孩,什么也不懂。叶子期在心里鄙视了小女孩一下,兴趣缺缺地往外走,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苏轻轻一声清晰的“哥哥”。软软糯糯的童音,听起来像是银铃,又像是百灵的叫声,小小的叶子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声音,总之就是世界上最最好听的声音。他回头去看,金银花架下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或许是这声“哥哥”的缘故,又或许是那一抹甜笑的关系,自打这天起,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悄悄地入驻了叶子期的心房。只要在家,他就喜欢往苏家跑。陈玉婷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不敢十分拘着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他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苏轻轻能跟在叶子期身后往外跑了,苏丁香每每看着叶子期对苏轻轻十分呵护,只要他跑进苏家,总会柔柔地叫出苏轻轻和叶子期一起玩耍。苏轻轻上学的第一天就是哭着回来的。有个住的离她家很近的小子和苏轻轻在一个班,他平时想跟在叶子期身后玩耍,总是被叶子期赶走,看着叶子期对苏轻轻的呵护,小男孩难免产生了嫉妒之心。落单了的苏轻轻被小男孩狠狠地揪了辫子,还被骂是没爹的孩子。放学了的叶子期在回自己家之前,总会先到苏家溜达一趟。这天他进了苏家,看到在金银花架下向爷爷诉着委屈的苏轻轻,怒火中烧,第二天一早,就堵在那个小男孩上学的路上,将人胖揍了一顿。苏轻轻目睹了全过程,她神气活现地站在叶子期身后,对着那个小男孩扬起了下巴。孩子们小的时候,对于比他们大的孩子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之心,况且叶子期比同龄的孩子个头要高,有了叶子期这个保护神,渐渐地,苏轻轻在家里附近,在学校都成了无人敢欺负的人。那样幸福的时光,两个人一起牵着手上学,牵着手放学的日子,就这么永远地留在了二人的记忆深处。苏轻轻的母亲过世的那天,他是被隔壁传来的一声绝望的呼喊惊醒的。苏爷爷半夜接到苏丁香出事的消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叶子期从梦中惊醒,他竖着耳朵,留心地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苏轻轻害怕的低哭声,苏爷爷苍老的哀泣声,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出什么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外衣快步走到门口,刚刚打开门,就看见苏轻轻扶着苏爷爷,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苏轻轻看见站在门边的他,回头留下一个哀伤极到致的眼神,扶着苏爷爷走远了。第二天他才从周姐口中知道,苏轻轻的母亲,那个美丽而又温婉的女子自杀了,从医院的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她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他听周姐说完,扔下书包就赶到了吊唁厅,那里没有什么人,苏爷爷坐在棺材旁边,一手抚着棺材,默然不语。而苏轻轻在灵堂的一角坐着,眼神呆滞,眼角犹有泪痕。叶子期慢慢地走近,他扶住苏轻轻的肩,轻声道:“轻轻,你还好吧。”
苏轻轻的眼珠子转了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大颗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她抓着叶子期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叶哥哥,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
叶子期只能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所有的言语在这种悲哀面前都变得无力,他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任何话语。“我没有妈妈了。”
那天晚上,苏轻轻不知道把这句话说了多少遍。直到在叶子期的安抚下,她哭着睡着。就这样,十三岁的苏轻轻,刚刚迈进中学的门槛,就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难以承受的离别。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叶子期觉得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小小的女孩有了某种责任,照顾她,保护她,将是他一生要做的事。嘴角噙着一抹哀伤,叶子期渐渐地拉回了思绪,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周围越来越黑,近在咫尺的苏轻轻他半点也看不到,只有怀抱里的人传来的呼吸声,让他知道,轻轻还和他在一起,在他的身边。胸口的疼痛加剧了,叶子期自己是医生,他冷静地判断着,极有可能是柜子倒下来的时候,压断了他的肋骨,现在断裂的肋骨应该是刺入了肺部,所以呼吸才会变得如此困难。如果救治及时,动了手术问题不大。如果肺部产生了血气胸,而又救治不及时的话,他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死并不可怕,尤其是每当看见最爱的人投入他人怀抱的时候,叶子期是宁愿死的,只不过,他觉得,有些事情,必须要给苏轻轻说一下,这或许就是生命最后的关头了,不管怎样,他不想看到,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后,苏轻轻还带着对他的误会。“轻轻,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叶子慢慢地道。苏轻轻“嗯”了一声,再没有别的回答。“是在美国上学的时候的事,我想告诉你,我的心,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你,跟何琼在一起,是不得已的。”
叶子期艰难地说道。“子期,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你说话似乎十分吃力,现在先不说这个。”
苏轻轻低声道。“不,一定要现在说,现在正好,只有我们在一起,即使你不想听也得听。”
叶子期淡淡地一笑,这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轻轻已经很久都不怎么理他了。“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在中国的一些留学生一起参加了一个聚会,回家的时候,因为我和何琼住的地方隔得很近,因此我就和她同路一起回家。”
“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打的,坚持要走路,我不好扔下她一个人回去,只好陪着她走。”
“走到一条小巷子附近的时候,冲出来几个拿着刀的高大的黑人,他们带着耳环,纹着纹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拿刀比着我们,让我们交出身上所有的现金。”
“他们人多,我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掏出身上的钱包递给他们,希望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何琼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不肯掏出钱包,不但如此,她还对着那些黑人又吼又叫,并且骂了许多脏话。”
说到这里,叶子期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苏轻轻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声,心脏一阵缩紧,“子期,你别说了,你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没有,我没事。”
忍过这一阵难熬的疼痛,叶子期才慢慢地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