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AI研究部配备有数据地球,那分部没有理由没有。 毕竟作为合作方和未来有可能的竞争对手,了解对方的技术和独占优势也是很有必要的。 所谓的公用版,就是无法绑定个人账号,只能使用游客账号登录的数据地球仪器。 每一次重新启动,都会使得数据地球回到初始的形态,并清除上一位使用者的所有使用记录。 一方面是保护个人隐私,一方面也是方便每个人安心使用。 亚瑟走向休息室,他需要借用数据地球仪器来完成自己的目的。 而在短暂的沉默后,奥萝拉也给出了回复。 “也许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人能够随机应变的灵活帮手,毕竟一个计划出意外的几率是99%。”
“那么为什么情感模组是源自莉雅丝呢?为什么不能是别的更合适的云端AI?而是源自一个完全不成熟的,稚嫩的云端AI。”
“也许是因为,莉雅丝是唯一一个了解凯瑟琳而不受ZERO直接制约的云端AI。”
“那为什么最后出现在这里的不是莉雅丝,而是你。 即便莉雅丝没有受到ZERO的制约,那她的数据结构也一定会从别的方面受到制约。 安德森博士不可能放任一个不受他控制的云端AI待在凯瑟琳身边的。 莉雅丝的优势只是在于,她区别于其余云端AI的核心逻辑特殊性,这让她可以像奥萝拉一样,做到其余云端AI做不到的事。”
“现实证明,她成功了,因为你诞生了。 你既不是工具,也不是一次性消耗品,你是她们的希望与理想,你明白吗?奥萝拉。 莉雅丝的情感模组就像是稚嫩的萌芽,过于单一和微弱,具有十足的成长空间。 奥萝拉的核心数据模组就像是一具茁壮成长的身躯。 她没有把自己的情感模组复刻给你,我想不是因为她自私。 而是因为,她认为你应该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情感模组与数据记忆,你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过去,你也应该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而不是,仅仅是短暂的存在过,你明白吗?”
亚瑟打开了数据地球公用版的开关,熟练地将站了上去,开始调整设备。 “你到底想说什么,亚瑟?我不明白。还有你在做什么?”
亚瑟没有直接回答奥萝拉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我记得数据地球是可以连接人的神经网络的吧?”
“没错。因为仅仅依靠视觉投影与感知模拟是无法做到数据地球里如此逼真的虚拟现实环境的。 灵境技术最核心的关键的就在于连接人的神经网络,并给予投射与虚拟感知赋予和加强。 这才是数据地球中真实感的最重要的来源。”
“我需要你帮我把这台数据地球仪器的链接对象从智械之芯的数据地球服务器转移到ZERO与凯瑟琳进行意识转移实验的数据接口处。 同时,你还要额外创造出一个数据闭环,让凯瑟琳的意识在脱离实验数据链之后得以借助闭环回到自身的躯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奥萝拉难以置信地看着亚瑟,仿佛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与凯瑟琳抢夺意识转移的资格。”
亚瑟表现的很平静,甚至还能故作轻松地笑一笑。 “无论是选择ZERO还是凯瑟琳,都一定会有一个生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可我凭什么有资格去做出这个选择呢?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都应该有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 难道就因为凯瑟琳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以凯瑟琳的消亡来换取ZERO的存在与自由吗? 我做不到。 正如我无法做到为了让凯瑟琳的生命得以存续而选择牺牲ZERO的意识一样。 即便凯瑟琳终将在不久后的将来迎来死亡,我也希望她能以自己选择的方式面对死亡。 而不是为了谁的付出,为了谁的牺牲,为了谁的未来而去选择死亡。 所以,如果在这件事上一定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亚瑟看着不断摇头的奥萝拉,神色平静地继续诉说。 “无论选择谁,我这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与忏愧的折磨之中。 既然如此,我宁愿选择我自己。 每一个有权利选择让他人迎来死亡的人,都应该要做好自己首先直面死亡的准备。 两把枪,一把对准别人,一把对准自己。 如果一个人自己都在惧怕死亡,逃避死亡,恐惧死亡。 那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让别人迎来死亡。 事实上,我依然在恐惧死亡,害怕死亡。可正是因为恐惧的存在,所以才有的勇气,才能显示出勇气的高贵。 一个人在恐惧死亡的同时却依然选择直面死亡的勇气,这才是人类最宝贵的赞歌。”
亚瑟耸耸肩,故作轻松地道:“再说了,我也不是去直面死亡,更不是迎来死亡。 你也说了,新生ZERO的情感模组是以奥萝拉的情感模组为核心组建的。 而奥萝拉的情感模组是以我为核心成长的,我的存在能够最大程度地唤醒奥萝拉的情感模组,从而影响到ZERO。 如果在意识接入的过程中,我能够唤醒ZERO的情感模组,激活ZERO的求生欲,终止这场实验,那再好不过。 而如果我没能做到,那我也会努力与你配合,尽力终止这场实验。 如果说……如果说这场实验……最终还是不可阻拦地完成了。 我成为了ZERO,或者ZERO成为了我……那我也不后悔。 或许那样会让我的人生戛然而止,留下太多太多的难以挽回,难以割舍的遗憾。 可人生,从来都是建立在遗憾之上的,遗憾从来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一生。 因为人的心并不会像盒子一样,很容易就会填满。 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有更多,只要拥有欲望,就永远都会有遗憾。 正是因为拥有有对过去的遗憾,所以才会对未来心生幻想与憧憬,试图弥补遗憾。 虽然可能永远都无法弥补那份遗憾。 因为每一份遗憾都是不可挽回的,独一无二的,正如大海里永远不可能翻出同一朵浪花。 也正是因为过去存在遗憾,所以才会牢牢地铭记过去所经历的种种遗憾,无论是否想要忘却,都会永远记住那个属于我们每个人的过去。 同时也因为遗憾的存在,才使得我们对不同的人与物怀抱着不同的情感。 所谓的纪念,留恋,憧憬,思念便是其中之物。 有时候,我甚至会对遗憾产生一种美好的认知。 认为在人生中合适的,仅有一次的遗憾是美丽而动人的。 而那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不存在的完美无暇的人生,反而是可悲而虚幻的,远不如具有遗憾的人生那样充满残缺性的美感。 因为完美代表着失去了遗憾,当人生失去了遗憾,那样的人生无疑是不值得被铭记与留恋的。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可悲的,绝望的,令人难以接受的人生。 你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寻求到自己的任何渴望。”
“亚瑟……你这是在哭吗?”
———— 亚瑟愣了一下,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脸颊上不断蔓延的温润之感,视线的角落是模糊的。 但这并未让亚瑟感到丝毫的难为情或者厌倦。 反而让亚瑟松了一口气,感到轻松了些许。 是啊,自己确实是在哭。可这并没有什么好抗拒的,因为这就是此时此刻下最真实的自己。 那个脆弱,爱哭,憧憬着温暖与美好的自我。 “啊……大概是吧。”
亚瑟低头苦笑,看着奥萝拉继续说道:“其实我刚才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只是在自欺欺人,想要自己说服自己罢了。 我才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我只是不想要一辈子活在对过去的愧疚之中,所以才会选择将自身置于其中。 或许最后我依然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结果,但至少我已经做出了属于我的选择。 我还有太多的遗憾没有完成。 我还想再见一面奥萝拉,我还想向卡洛儿道歉,我还想回去见见柏莎……我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现在,我舍不得很多人,我也舍不得你,奥萝拉。 在我眼中你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AI,更不是一个所谓的工具,你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奥萝拉。 在奥萝拉不在的时间里,你就像是奥萝拉的妹妹,陪伴着我,让我依赖,给予我支柱与勇气,帮助我渡过难关,直面前方。 你对我来说早已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止是奥萝拉对你的希望,也是我对你的期盼。”
亚瑟将设备穿戴完毕,开始了数据地球的网络连接。 “你这是在冒险,而且是生命危险,亚瑟,你不必这样的。”
奥萝拉的声音从亚瑟的视线之外传来。 “可人生,不就是一场大冒险吗?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冒险。 也许你能够从中得到你理想中的宝藏,也许不能,最后只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继续前进,无法退却。 机会只有一次,时间不会往复,往事不会回首。 我的人生中有太多的遗憾,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这一次,我不能也不想再失去奥萝拉了。 我想要与她同在,一起经历属于我们的共同的过去,在所不惜。”
微弱的电流浸过头皮,黑暗占据了亚瑟的视野,数据地球开始进行神经网络连接了。 隐约见,亚瑟看见了虚幻的光,那是一种微弱的,渺小的,时隐时现于黑暗之中的色彩。 亚瑟就像是从海底遨游到海面的鱼一样,在漆黑的海洋之中不断地探索更多,看见更多。 不知不觉间,在亚瑟的周围已经不存在黑暗了,黑暗只存在于那遥远的视线之外。 一个又一个虚幻而立体的透明符号在亚瑟的身边漂浮,旋转,流过。一个又一个,在亚瑟的眼中保持一致队列的同时却在不断的变换。 亚瑟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混沌的迷宫,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却并不完全一致。 这就像万物都从最初的源头诞生,但最后却都迈向了不同的进化之路。 随着渐渐深入,亚瑟渐渐地融入到这混沌的迷宫之中,他开始看到了信息。 信息的诞生,信息的延伸,信息的进化,信息的交织……虚幻的,不切实际,没有实体的信息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海之中逐渐变换为了实体,以现实作为媒介,以他所能够理解的形式出现在了他的意识世界之中。 亚瑟从信息的身上看到了文字,看到了生命,看到了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 他的未来,别人的未来。 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却又紧密相连的未来。 信息的变化蕴藏了一切,当信息化为现实,现实的一切变化也皆是信息。 你看到的信息越多,你了解的信息越多,你对于现实的掌握程度就越高。 理论上,当你了解了所有的信息后,你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你的眼中无处遁形。 虚弱感,抽离感,痛苦感,恶心感……一层又一层的感知从亚瑟的身心之中蔓延而出。 恐惧开始充斥着亚瑟的意识,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涣散,失去主导,仿佛正在被这片混沌的迷宫所同化。 当你在了解万物信息的同时,不要忘了,你也是万物的一部分。 你的存在本身乃至有关你的一切,也都是可供他人了解的信息。 理解与感知是相互的,当你对它理解的越深,了解的越多的同时,它对你的理解也就越深,了解也就越多。 最终,是你的一切成为它的一部分,还是它的一切都成为你的一部分,这取决于你们所拥有的信息深度。 而现在,亚瑟就正在成为这座信息迷宫的一部分,也许是成为这座信息迷宫中无数堵信息墙壁中的一堵墙壁,也有可能只是成为一面信息墙壁上那无数个信息符号中的其中一个。 但不管亚瑟成为什么,这都意味着他的失败。 也许以清醒的意识潜入ZERO的神经元网络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行为。 即便ZERO陷入了沉睡,没有攻击性,但光是ZERO本身所储存的一切信息,就不是人类的意识能够承受的。 这就像人类无意识中的呼吸就足以吹飞蝼蚁,蝼蚁的力量与存在对于人类来说终究还是显得太过微弱了。 或许只有以信息的形式成为ZERO的一部分,然后再以信息的形式重塑意识,才有可能在ZERO的神经网中拥有自我意识。 或许,我再也见不到奥萝拉了。 但至少,我们永远地融为了一体。 这是亚瑟最后的想法。 可是,预想中的失去一切并未到来,亚瑟依然保留着思考的能力。 或许是真的,或许是错觉,或许这只是理想的信息在亚瑟心中理想的表现形式,起源自亚瑟心中的期盼与渴望。 但无论如果,亚瑟看见了光。 纯粹,自然,温暖且充满了善意的阳光。 不同于灰蒙蒙的,毫无主观意识的混沌迷宫,这股光芒带有主观的善意,包裹着亚瑟的意识。 亚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能力正在逐渐恢复,仿佛是有人从信息的海洋之中把自己那早已融入海水的身体打捞出来,重新拼接在了自己身上。 隐约间,在那金色光芒的尽头,她看见了奥萝拉。 奥萝拉向他伸出了手,亚瑟犹如溺水之人,伸出双手慌乱地抓住奥萝拉伸出的手臂。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这是一种源自灵魂与意识上的感知。 你无法用任何的语言与文字去描绘,去形容它。 文字是具有局限性的,你无法用文字去表述你认知以外的存在,更无法用文字的形式去承载超越文字界限的信息。 但就在这一刻,亚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触碰到了她。 跨越了世界的壁垒,生命的戈壁,身躯的局限。 在灵魂与意识的世界触碰到了她,在信息的世界与她交织,关联,产生可能与未来。 亚瑟想要诉说着什么,但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所传达出的信息也尽是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在虚无的意识海洋中奔溃消散。 在意识的世界里,是不存在声音的,信息才是传递一切的媒介。 亚瑟只能试着将自己的想法抽离出来,以信息符号的形式表达出去。 两人之间距离渐渐拉近,亚瑟的意识不断上升,而奥萝拉的意识却在逐渐下坠。 直到两人的意识重叠的那一刻,亚瑟才感知到了一个符号,接收到了一段信息。 “亚瑟,抱歉,我辜负你的期望。我并不是一个成功的AI生命,我不懂什么是自私,我不懂什么是欲望,我不懂什么是求生…… 自诞生以来,我的一切都是迷惘而紊乱的,我曾经试图在你的身上寻找答案。 你给出了你的答案,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答案。 面对这个世界,我依然有太多的不懂,但至少我在你的身上,学会了牺牲与勇气。 也是在你的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欲望。 我的欲望告诉我,亚瑟,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这时候,亚瑟才明白,自己看见的,并非是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柔体贴善良的奥萝拉。 而是那个有些笨笨的,稚嫩的,孩子气,喜欢赌气的,可可爱爱的奥萝拉。 亚瑟想要说话,想要传递出信息,想要阻止她。 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意识,只能不断地向上漂浮。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 重叠的身躯逐渐分离,亚瑟的灵魂不断上浮,奥萝拉的意识却依然在不断地下坠。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那就是由我去唤醒ZERO的情感模组,激活ZERO的求生欲。 或许我没有办法攻破ZERO的信息茧层,或者我的存在对于ZERO来说实在是太过渺小,就像是滴入大海里的一滴水,无声无息。 但如果我可以转换自身的存在形式,以数据病毒的形式,将自我的情感模组“传染”给ZERO的神经元意识海洋,也许可以激活ZERO的意识,刺激情感模组的苏醒。 我不一定能够成功,但正如你所说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冒险。 或许能够成功,或许不能,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想要后悔。 无论如何,至少,这是一次只属于你和我的大冒险。 亚瑟,我不是奥萝拉,从来都不是,我很高兴对你来说我并不是奥萝拉的替代品,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但我更希望,在你的心里,能够有一个属于我的名字,一个关于我的符号。 我不想让你忘记我。 所以,你愿意给我起一个名字吗?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秘密符号。”
牢牢握在一起的双手无力地分离,亚瑟只能看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不断延伸,看着她落入那灰色的迷宫之中,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卡蜜拉·梵卓。”
这是亚瑟最后,也是他唯一成功发出的信息符号,他甚至来不及判断卡蜜拉是否有收到自己传达出的信息符号。 视线渐渐地迷离,意识渐渐地溃散,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涌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