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皇上已过凤仪门了！”

侍女晴岚惊鸟般扑入。“快，褪衣、脱簪！”

舜华一把扯开舞裙，又将案上的瓶瓶罐罐叮呤咣啷扫入匣屉。“笃、笃”木鱼声声，午后的兰蕖宫如雪夜敲冰般清寂，沉香明灭，袅白香云幽幽萦于青丝之上，舜华低诵着佛经，一袭淡青褶裙宛若坐莲的观音。“嗯，象个待罪的样子，只是你这齿上怎么染了口脂膏子？”

庆安帝忍着笑意板脸又道：“你哥哥夜袭天狼国两处营地，得了数千人畜，不日就会回宫。明晚宫中设宴款待飞虎、锦鳞二国使，你可想明白了，你身为嫡公主所肩的家国大义！ ”“父皇不就是想与他国联姻，合力对付天狼国么！女儿就当一回和亲的解忧又如何？得别朝的健硕儿郎供父皇驱使，谋他国的万里江山任父皇驰骋，如此可好？”

“不愧是我大国公主的气魄！”

庆安帝见她面露讥诮，也不苛责，转头吩咐晴岚：“公主的礼服申时会送来，莫要出一点差池。”

目送龙辇出了宫门，晴岚顿觉如火煎心，“公主，这如何是好？听说锦鳞国皇帝万事不管，都是宰相当家，那个太子整日斗鸡贪酒，脑子也不大灵光！“那我选飞虎国太子好了！”

“哎呀公主，那怎么行！宁王世子前日还说，飞虎国太子好色如命，正妃还未娶，娇滴滴的美人可塞满了府邸！”

舜华揉开她蹙紧的眉心，笑道：“傻丫头，该干正经事啦！你把母后宫里的簪花姑姑叫来给我试妆。”

“公主应该再求求皇后，还有心思试妆？”

舜华叹道：“母后仁弱，焉敢逆父皇意！”

遂附在晴岚耳边细细密语一番，晴岚便飞也似地去了。“姑娘且止步！”

凤仪门的内侍笑道：“皇上禁了公主的足，姑娘不是该在兰蕖宫侍候着么？”

“皇上禁了公主的足又没禁本姑娘的足，我奉命宣簪花姑姑给公主试妆，若误了明日大事，你们可吃罪的起？”

两个内侍一时对望，忙陪笑道：“姑娘且去！”

皇后正拿着绢帕子拭泪，见晴岚说明来意，忙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这孩子终于不闹了，你告诉公主，至少把明日光景应付过去，以后本宫再替她转圜。”

又一叠声催着簪花快去，簪花不紧不慢地收拾胭脂粉黛，看的晴岚冒火，索性拎起妆奁，任她丰腴的身躯在后面呼哧追赶。“请公主安！”

簪花忙屈膝行礼。“哦，簪花姑姑，近来气色越发好了，想是鱼羹很养人吧！”

“谢公主夸赞，这几日确是多吃了几条鱼。”

簪花笑道。舜华盯着她粉汗交渍的脸，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是阿嫂鱼羹！”

“这婢子可没吃过，公主喜欢的一定很好吃！”

簪花颌下的肉微微轻颤，旋即又笑着挤出双轮的下巴。舜华“叭”地扔出一簿册子，“好好看，看不懂就让审刑司帮你看！”

簪花拾起册子，但见：三月初六辰时，去波斯堂采买琥珀露，午时至王家羊馆后宅，两柱香后坐店吃阿嫂鱼羹，申时回宫。四月二十一辰时，去至臻坊采买琉璃净瓶，午时至王家羊馆后宅，两柱香后坐店吃阿嫂鱼羹，申时回宫。五月十五日辰时，去承恩寺进香，午时至王家羊馆后宅，三柱香后坐店吃阿嫂鱼羹，后至西河街韩大家买驴肉炊饼，与韩大有私语，酉时回宫。……这大半年出宫的桩桩件件，无不精准详细，簪花神情惨然。“想必公主已令人审过王家和韩大，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听凭公主发落，只求念在婢子并未害过皇后的份上，别让婢子折辱于酷吏之手，唯求速死。”

舜华见她并无惊惧之色，心内诧异，叹道：“我让人审了韩大和王家，韩大是条汉子，至死未吐一字，王家夫妇受刑不过全招了，你固该当死，可你女儿呢？你不远千里托人带到京城的女儿呢？”

“求公主饶婢子女儿一命，婢子愿效忠公主，纵死不辞！”

簪花泪雨如瀑，终至倒地痛哭。“这几年我细观你，是个有胆色有骨气的，王家供状上说你是锦鳞国宰相夫人的婢女，焉何做起了暗间？”

“婢子的父亲本是谏官，参了宰相要徙往南疆瘴疠之地，老父本就腿脚不便，这山高路远岂非枉送性命！大雨下了三日，婢子就跪在宰相门前求告三日，他见婢子心性坚忍终肯召见，但条件是婢子做铁鹞国暗间换父亲不死，入了相府后，名面儿上是夫人的婢女，实则是接受暗间的规训。”

“你每每出宫，待卫只查到一只空皮袋，皇宫的图样是如何带出去的？“这里！”

簪花取下鬓间的银簪和膊上的臂钏，皆是中空可开合之物，其间机巧掩于莲花荷叶之下，浑然无痕。“我见你们所传之物上都钤了朵朱印桃花，那印哪里去了？”

“公主且看！”

簪花向下按开银簪的莲心，内嵌的桃花章便从花下弹出，合上便又收了回去。“果然精巧!”舜华随手把玩几下，又叫晴岚：“你也看看。”

“公主——”簪花复又跪下，欲言又止。“你是想问你女儿吧？”

舜华笑道：“王家已发誓效忠我朝，我仍交他们夫妇照看，你出宫采买时仍可见她，只是，眼下有事须得你做！”

舜华略一沉吟，“我见你画的宫花样式很是别致，想来你丹青根基不弱，现在便为我画两幅一样的小像，锦鳞以樱口为美，必不肯见太子妃凸唇暴齿，再往眼下点一颗伤夫落泪痣，飞虎太子选美人皆先相面，好让他们都死了这条心！”

“这两国太子怎会见到公主的小像？”

晴岚有些困惑。“公主是想假婢子之手送小像给锦鳞国使？可明日晚宴国使就会觐见公主，岂不枉然？”

“非也！你尽管画，一幅钤上桃花印取信锦鳞国使，一幅莫要钤印、且让你国国使带着去拜访飞虎国使。”

舜华让晴岚取出雪帘宝纸，簪花在一旁濡笔调墨。“公主可是要明日出宫？”

簪花小心问道。“你怎知道？”

舜华笑道：“别怕，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尽管放胆说来。”

“锦鳞国使见到婢子密报必会断了联姻之心，又顾虑飞虎与铁鹞联姻与锦鳞不利，定会带着公主的小像登门相告，而飞虎国使也必将半信半疑，晚宴上当会偷窥公主以证真伪，如果公主出现，岂不是前功尽弃!故此，公主一定要离宫，可皇上对公主看管甚严，如何出的宫去？”

“聪慧，真真不枉我保你周全！”

舜华的眼神透着赞赏，簪花顿时放松下来，这才想起喝口茶。“时间紧迫，你速速画，完后我们商议如何出宫。”

舜华倚在卧榻上一副慵懒无心的模样，簪花忽儿端详勾出娇柔的体态，忽尔又停笔沉思，一炉香渐烬，两幅小像也跃然纸上。“眉眼还是公主的眉眼，腰身也是公主的腰身，只觉配上这伤夫落泪痣，眼光多了凌厉阴冷之气，这个暴齿，哈哈哈——”晴岚笑得差点背过气，只顾“哎呦哎呦”地捶胸口。“这个暴齿如何？”

舜华故作严肃。“象贵妃娘娘养的马猴！”

舜华也崩不住笑了。“好了，正事要紧！”

舜华让她俩坐下，低声道：“明日午时会有十数波斯舞姬进宫，簪花你这就找个由头出宫，我修书一封，务必亲手交到宁王世子手上，一切听他安排！然后，你再去见锦鳞国使，今晚你有得忙了！”

三人密密商议完毕，簪花急匆匆地去了，晴岚这才传膳，两人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忽听“轰隆”一声惊雷炸裂，庭中梧桐瞬时颠狂，殿角的琉璃碧瓦砰然坠落，天河如捅漏了一般，地上顿成泽泊。看着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关门阖窗，晴岚气地直跺脚，“这是什么兆头！老天爷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舜华已拥着被打哈欠了，笑道：“老天爷做事还要跟你商量啊，放心吧，‘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就见着大日头了！”

天色略晶明，舜华双眼已是炯炯，见地榻上晴岚扯着小呼酣睡，便摇醒她。“公主，你起得好早！”

“别吵醒她们，先收拾东西。”

舜华指指殿外，“波斯胡姬的舞裙莫忘带上。”

“真要穿那舞裙呀，露腰露胳膊的，昨日试衣，我脸都羞红了！”

“本公主穿得你穿不得呀，难不成想作陪嫁便宜那些混蛋王子！”

金乌渐升，高天澄碧，庭中草木鲜翠可爱，两三宫人在收捡落叶断枝，秋朵年纪最少，瞧着打残的菊圃连叫可惜。舜华招手唤她，“申时三刻，你将我新淘的两盒口脂送去紫荆宫给重华公主，莫要忘记！”

“公主，让晴岚姐姐去可好？每次给重华公主送东西，若华公主见了总要截去，婢子真是为难！”

秋朵嘟着嘴。“若非任贵妃不许别人送吃食、玩意儿给她，我这个做长姐的岂能不顾念她，你且去，她愿拿由她拿去好了，重华公主端稳温柔，才不计较。”

用过午膳，舜华严严地妆扮起来，一层一层换上礼服，不时望向窗外，宫人和主事姑姑见自家公主明艳无匹都赞叹自得。见晴岚进了院，舜华吩咐一众宫人在外侍候。“波斯舞姬进宫了，正要去万泰宫练场，之后会在丹墀台西门夹道候场，二国使节的马车也会在西门夹道停驻。”

“看到莲苞了么？”

“看到了，三个大莲苞，六个胡儿抬着呢！”

“好，备鸾车，现在就去万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