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鸟啾啁，承佐站在院中嘱家仆收拾行装，大媖一身甲衣进来，面有疲色，承佐笑道：“阿姐昨夜又去巡城了么？”

“昨夜宫中传出话来，说有两个宫人私逃出宫，恐是奸细，命我们看好城门仔细搜查，你可听说此事？”

“奸细？阿姐，奸细正在你屋里闷头大睡呢？”

承佐大笑，这才将昨夜舜华逃宫的光景一五一十说了。“是这位公主的风格，走，去看看这个奸细。”

“起来，吃早饭了！”

大媖将食盒“啪”地放在桌案上。“呀！是媖大将军亲自送早膳，荣幸之至！”

舜华跳下床亲热地抱住大媖。“公主，快来洗漱！”

晴岚笑道。“这一路叫公主可不成，要称‘小姐’。”

大媖笑道。承佐在外间听他们说笑，管家金田进来报：“前日来送过信的妇人又来了，说要见世子。”

“请她进来。”

“桃花君！”

舜华拉着簪花的手笑道：“锦鳞国使口中的桃花君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来，一起用早膳。”

“昨夜一宿颠来倒去睡不着，看到公主和晴姑娘都平安婢子就放心了！”

“我母后还在伤心吧！”

“皇后昨夜宴罢去了任贵妃宫里，被任贵妃夹枪带棒的一顿揉搓哭闹，说是公主给她女儿下绊子，听说皇上训斥了皇后。”

“是我连累了母后，若华怎样了？”

“太医说那口脂并无毒，多放了蜂蜜而已，若华公主又喝了酒，才会触发风疹，用了太医给的膏子，一个时辰疹团就退去了，”大媖摇头笑道：“你还有多少鬼主意！”

“我哪里有什么鬼主意，我可是只温良可人的兔子！要饿死了，用膳用膳！”

簪花哪敢僭越，起身告退。“哪有那么多臭规矩，来，坐这儿！”

大媖拉过她来就摁坐在凳上。看到晴岚啃着肉饼一副贯常的样子，簪花这才敢拿起碗筷，心中很是感慨，曾几何时，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曾几何时又被人践踏在脚下为奴为婢，哪里敢想有一天会和公主、世子、大将军一起用饭。用罢饭，舜华笑道：“二哥，你那对羊脂闲章可否送我？”

承佐戏谑道：“多谢妹妹看得起，还跟我打声招呼。”

管家取来时，舜华拉了簪花耳语道：“这‘藏碧’章是一对双鱼儿，我执‘藏’你用‘碧’，以后我见着这章就如见到你了。”

说着将一只尾缀了流苏的小鱼儿递给簪花。“晴岚，把皮袋里锡兰红宝石的戒指拿来。”

“簪花姑姑，你替我去波斯班找个叫帕丽莎的姑娘，就说是莲苞里的人谢她的，等我回来时，一定去看她。”

簪花依约记得那胡姬的样子，又看那宝石甚大，品相亦是不凡，心里感叹公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天光晴好，舜华、晴岚换上青灰的棉布衣裙，头上随意挽了个髻子，因是逃出宫，并不敢去跟宁王和王妃辞行，宁王夫妇也装聋作哑，并不出来送行。繁华京都渐抛身后，麦黍金黄，村舍俨然，农人在地头树下歇息，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连风里都是自在的味道。一路山川风物，让两个没出过远门的姑娘兴致盎然。“二哥，听说飙勇城有很大的榷场，咱都走了十日了，人困马乏，不如在这休整两日可好？”

“我也正有此意，靖边候的府邸也在城里，正好可以窥看一二。”

这飙勇城和飞虎国接壤，边境榷场半月一开，方圆百里的两国百姓，不远千里的豪商巨贾都在这里交易，还有两国官办的行货往来。一行十余人怕惹人眼目，分成两拨扮成商人、百姓，舜华逛了皮货市，大多是自国的百姓的货摊，便买了几件皮袍让乌赤抱着。行过香药街，但见到处都是高鼻深目之人，满街的乳香、没药、香麝、芸胶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另一街又有农具、牛羊等等，凡此种种，满目琳琅。看到居然有锦鳞国仙肌楼的胭脂水粉，舜华大喜，出宫太急，哪里带了这些，媖大将军又不好此物，这十日觉的脸都吹干巴了，忙买了一堆交乌赤提上。正要离开，见一健硕男子立在仙肌楼的幌子前，拿着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镜盒细看，日晒肤黑也难掩俊美英朗。舜华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总有一个人可比肩二哥了，正要喊承佐看，就见这人说道：“店家，这几个我全要了!”“原来是奇公子，失敬失敬，请到小弟帐中喝杯茶！”

帐中走出一人，白肤细眼，连胡须都刮的甚净，二人拥抱碰肩，甚是熟络，放下帐子，连门口的摊子也让伙计收了。舜华庆幸自己赶早一步，却好奇什么交情连生意都不做了。“哐哐哐”一阵锣响，几个军士模样的人喊到：“交税银了，交税银了！”

“昨日不是交过税银了么？”

一小商说道。“你是第一次来吧，这里每日都要交税，官收一份，军收一份，不然如何保你们平安交易！”

一军头说。“可管课税的大人说，这榷市三日只由官府课一次税，凭什么日日要交！”

“哟喝，还挺横，来呀，把他的摊铺子砸了！”

几个虎兵掀帘拔帐，东西丢了一地，还用脚跺得稀碎。“小人不服，小人要去官府告你们！”

小商人捶胸大哭，“众位看看，众位看看，这是我用全部身家置的货呀！”

“好，出了榷场向南便是官府！等你这刁民来告！不过告爷之前爷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有命活没命告！”

这军头“唰”地抽出腰中佩刀，几个跨步过去，一刀捅入小商腹中，当市把人杀了，周围商贾皆默然，竟无一敢人站出说句公道话，又有两个军士拖了小商的尸体，一直拖出市口几十丈外的沙堆，就“叭”地扔那儿，一群野狗蜂拥而上，片刻皮肉撕扯净尽，露出森森白骨。舜华看着地上长长拖出的血红印迹，心中恨怒不已，若非承佐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她就要冲上去夺刀了。也就一柱香的工夫，砸碎的物件被杂役清扫干净，榷市又人畜喧闹，叫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些野妓也流荡各街市间招摇揽客，仿佛这个小商从没来过，仿佛蝼蚁刚被啄食，此刻连踪迹都无。舜华再也无心流连，回客栈的路上沉黙不语，一条人命 ，一个小商贱民的命转瞬间在她眼前以这种方式消逝，她身为一国嫡公主、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倒在脚下，居然有一天，自己也会感到这么无力！“去买个棺材把那小商葬了吧！”

舜华含泪说道。“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靖边候在此地盘踞日久，眼目众多，所有人要谨言慎行！”

承佐指着日光下的尸骨道：“今日有一丝不慎，明日躺在那里的就是你我了！”

承佐送来晚饭时，舜华并无心吃，承佐叹道：“你约略用些也能宽我的心，日后会有更艰难惨烈之事，难道日日不吃?"舜华趴在桌上，“二哥，我真希望父皇杀了这些大奸大恶！”

”撼山易撼大奸难，今日痛者，不是一个军头敢当街恣意杀人，而是军头所倚仗的权势杀人，今日痛者，不是无人敢管而是无官敢管，还有百姓，无关己身便是无事，殊不知，哪有无用之事，哪有无用之地，今日小商之血未必不是明日众人之血。”

舜华道：“二哥，当今之世，你能坚持你心中的中正大义么？你能做到兼济天下么？”

承佐沉思良久，“我能做到查出靖边候的恶行，至于严惩那是你父皇的事，我能做到在最坏的情形下做最适宜的选择，减少所付的代价。”

“有任贵妃在定会保他哥哥，父皇不是果断的人，二哥，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那个代价呢？”

“你只要记住，你是二哥最疼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