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只不过那次她正好碰上而已。她注意到顾城,便下意识抓顾城来的规律。她给自己找借口,大概是因为一个人躺在病房很闷,所以才这么无聊。顾城被方雪梅发现,并不觉得窘迫。相反,他完全把方雪梅当透明人,无视了。而他过来真的只是探望。一句话不说,以望妻石的态度,直直盯着路笙,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一朵花来。方雪梅逗他,“咋们做个交易。我说一件和路笙有关的事,你给我讲讲你们过去的事。”
初始,顾城不理她。方雪梅说,多和病人说话,有助于恢复意识,路笙听到别人谈论自己,说不定会拼死醒来。顾城眨了眨眼,开口,“她刚出狱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方雪梅想了想,“以前和你说过。全身大面积烧伤,做了植皮手术,修养了大半年吧。还好手术成功,没毁容。出院后嘛,不太爱说话。”
“为什么进剧组?以你哥哥的能力,完全能送她去上学。”
那时候,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国内很多读高四高五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年龄。她基础知识又扎实,完全不存在跟不上的问题。并不是直接做艺人不好,而是读大学,以后选择会更自由,人生局面会更开阔。方雪梅说,“该我提问了。”
顾城没反应。方雪梅只当他默认。“你记忆中的读书生涯里,和路笙相处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什么?”
印象深刻的事有很多。去生态园实践时,她莽撞地扑进他怀中,他还没反应,她哭得差点晕过去。纠缠着要做他的同桌,被他无视一脸受伤又强作骄傲表示,谁稀罕你。真做了同桌后,遇到不会的习题,直接推到他桌上,理直气壮地让他写答案。体育课上,男生跑一千女生跑八百米,她总是习惯和他一起跑,咬着牙多跑两百米,他为了配合她的速度拖慢总成绩,被老师一再点名批评。还有他们在情侣树下第一次亲吻。根本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她死死抓着他的校服,在他嘴边碰了下,红着脸不敢多看他。还有……他知道学校有人欺负她,单挑那些混混,哪怕从小学柔道剑术强身健体,仍带了满身伤。不敢让她知道,故意疏远她,她气的一整天不想和他说话。还有……他为了实现两人一起出国的美好计划,每天早上拖着她在学校操场练习口语发音。还有……他们的过去,写满了青涩甜蜜。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对异性所有的理解、美好的期盼,都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但他没保护好她。面对方雪梅的问题,顾城叹息,“太多了。”
方雪梅噎了一下。把天聊死了。轻咳一声,“随便说一件嘛。遵守游戏规则。难道你不想再听我讲米国故事吗?”
顾城收回停留在路笙脸上的视线,正视方雪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方雪梅急忙叫住他,“你这就走吗?以后还过来吗?顾总,难道你真和小笙……嗯?”
顾城正要转身,闻言停住脚步,犹豫了一瞬,往门口走。方雪梅放大声音,“顾总,路笙会醒来吧?一定会醒来吧?”
顾城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她,“一定。”
一定会醒来。这句话给方雪梅打了一针强心剂。但方雪梅觉得,顾总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呢?顾城离开病房,去院长办公室休息。院长正在开会。办公室中只有他一人。顾城坐在窗边,太阳洒在身上。点开手机中的加密文件,第一个文件夹正是路笙的照片。路笙穿着围裙,站在整理台前切菜。照片中也是阳光明媚的天气,碎发从她鬓角滑落,路笙嘴角漾起细密的笑纹,时光在她身上变得安静美好。手机架在窗台上,顾城眯了眼,好像在米黄色的光线中,真的看到一道虚影。路笙的影子。“顾城,今天早上吃咖喱饭,还是小笼包?”
“顾城,你喜欢绿色吗?我想吃绿叶菜……嗯,就吃西蓝花?”
“顾城,你喜欢我……”虚影眨了眨眼,“做的菜吗?”
顾城微有恍惚,轻笑,“喜欢。都喜欢。”
话音刚落,打破一室寂静,虚影融在阳光里,化作翩跹的蝴蝶,飞走了。顾城捂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移开手,抚上手机壳的边缘。“小笙,我今天来病房。见到你朋友了。她很健谈,很开朗。和过去的你很像。她想听我们过去的事。我没讲给她听。”
“我们之间的回忆,为什么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你觉得我做得对,就眨眨眼。”
照片中的人纹丝不动。顾城笑了。“你真好。”
很多时候,他很讨厌自己不善表达的性格。若是面对路笙真人时,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该有多好。若是过去,在他们都还是学生,狼狈难堪的事都还没发生时,他没有那么骄傲矫情,把自己的心意讲给她听,该有多好。今晚月色好美……我喜欢你……顾城滚了滚喉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吸气,眼眶已湿。门口有响动。顾城一手做拳,抵在下颌,轻咳两声,顷刻恢复成平静的神情。院长进门,“顾总?”
顾城颌首。院长从抽屉里找出档案,很无奈地说:“顾总,路笙女士的情况,很复杂。我们做过全身检查,没有病理性问题。但病人昏迷不醒……这种情况,只能看天意。”
顾城很不满意这种说法,“天意?我父亲成为植物人,你们说得看天意,直到今天还没苏醒,难道路笙也要一躺多年,是否能醒来,全凭这个世界是否有奇迹?”
顾城语速不快,语调也很平缓,乍一听,是在和颜悦色地和人说话。但院长能敏锐地发现顾城话音中的压抑,无奈叹息,“顾总,生命很复杂,是这世间最值得敬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