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阿继的侧脸,静等答复。许久,阿继方才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听到的最令人诧异的话是纪云琅说的,我定于本月初十日,与昌平公主成婚。比起这一句更令我惊讶的是,请皇贵妃亲自挂帅,带领大军北征。然而今天看来,那些话加起来,也不如阿继的话更令我匪夷所思。因为你,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如同儿戏。纪云琅的话即便再令人高深莫测,但都有追究下去的余地。因为纪云琅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话有什么含义。可是阿继的这句话,我决定不再追究了。毕竟,连阿继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阿继眼中的惘然,我忽然对阿继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意,我轻叹道:“阿继,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说话做事,不仅是要为万民表率,更是关系着万民的性命。大迎的人民和郦国的人民,他们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阿继,收兵吧。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法,大迎和郦国尽可以在一起协商。两国好不容易不兴兵戈数年,如今的和平多么难得,你怎能一手将其打破!今日我以郦国主将的身份来跟你议和,你有什么事情或者条件,只管告诉我。”
阿继放下营帐的帘子转过头来,静静地听完了我的一席话,神态安静而欣喜。我心中亦是暗自欢喜,看着阿继这样的神情,似乎甚是赞同我的这一番话。我忍不住微笑道:“阿继,你答应了,是不是?”
阿继微笑点头:“我本也不想这样,兵凶战危的道理,我自然烂熟于心。我之所以出兵,就是要郦国答应一件事情。现在能够与你当面说,那是再好不过。”
我心心念念的议和就要达成了,看起来阿继要的东西并不困难,只要我一点头就能做到。可是我被阿继的眼光看得不安,我越来越觉得,议和的条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否则,阿继也不至于这般大动干戈。我心中忐忑,脸上兀自挂着微笑道:“等双方退了兵,我便派人好好地送无名回大迎去。她日日都想着你,这次我带兵来北,无名定要跟我同来,我知道她是想见你。这次她要知道你当了皇上,可不知道该有多欢喜了。到时你登基为帝的消息一定会传出来,那是无名就是皇后了……”阿继忽然打断我的话,看着我认真说道:“我想见你,不是为了说无名的。”
我心中略感慌乱,阿继却仍是认真:“我的确要从郦国带走一个人,但不是无名。无名是大迎的皇后,我自然会接她回去,但是我此次出兵的目的,只是要带走你。燕莺,跟我回大迎吧。”
苦口婆心的劝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意义,阿继这种近乎执拗的表现让我感到,他根本没有把我的劝解听在耳朵里。我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该生气,但如果今天我们讨论的事情跟国家大事没有关系,我想我一定要被阿继气得笑出来了。但是我没有笑。事情一旦上升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牵涉到苍生的运数。我心中只有肃然。我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本着最大的耐心说道:“阿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继点头,表示他知道。我更感无奈,同时也有些动气:“你明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早在去年的冬月初十,已经嫁给郦国皇上纪云琅了。此事天下皆知,阿继你又何必另生枝节呢!你可知道你这一个举动,是陷纪云琅于不义,陷我于不义,也陷你自己于不义!”
我缓一缓气息,续道:“慢说我并不喜欢你,不会跟你去,就算我再喜欢你,我既然已经嫁了人,也不能再跟着你走了。”
阿继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你……记得纪云琅了?”
我这才想起,阿继元宵节离开郦国的时候,我刚刚失了忆,忘记了纪云琅。我微微一笑:“记得了。”
“什么时候好的?”
阿继追问。这中间的事情,倒是一言难尽,我微笑道:“我……早就记得了。”
阿继又问道:“你喜欢纪云琅?”
我料不到阿继会有这样的一问,心中微微一动,坦诚道:“是的。”
“可是纪云琅并不喜欢你。”
阿继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纪云琅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可是阿继居然也知道,这让我不由得不惊奇。我知道纪云琅不喜欢我,纪云琅也知道他自己不喜欢我,可是连太后也知道纪云琅不喜欢我,甚至,连万里之外的阿继也知道了。我有些悲哀地想,看来纪云琅是真的真的不喜欢我。我的脑中瞬间产生的冲动让我忍不住想要质问阿继,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什么。但我也很快意识到,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我极有可能被阿继牵着鼻子走,从而进入到阿继思考问题的方式里面去——因为纪云琅不喜欢你,所以你要跟我回大迎去。所以我定神道:“纪云琅与我的关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再大也大不出郦国去,不是你能否发兵攻打郦国的理由。”
“如何不能!”
阿继看着我的双眼满是热烈的激动:“我知道你在郦国过的并不好,纪云琅娶了你又选了那么多妃嫔,她们在宫中与你为难……你,你居然并不反抗,任由那个姓王的才人打你。”
心里微微一酸,姓王的才人,就是王雪晗了,我们假戏真做的争执,早已经成为了过往。想不到这些,都被当时在宫中保护我的连卓将军看到了。只是那些跟我为难的人,都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而她们,是跟我处在同一阵线的人。如今她们可以说都完成了某种使命而离去,唯独我,还在这条注定得不到纪云琅的爱情的路上,禹禹独行。“你又不让连卓动手帮你,你不许他动那些人。可是那纪云琅却又处处偏私,庇护那些女子,让你在郦国受尽委屈。燕莺,这让我如何忍下去!”
阿继说着,伸手拉住了我的左臂。左肩上的伤刚过了几日,刚刚开始结痂,被阿继这样一拉,伤口不由得一阵剧痛,我连忙伸手按住了肩头,忍不住叫出声来。阿继立时脸上变色,惊道:“怎么了燕莺,你受了伤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战场上受伤了吗?是谁伤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阿继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严厉,眼中更是露出怒意。伤口的疼痛勾起了连日的奔波和忧心,让我的怒气勃然升起,我按着肩头恨恨地说道:“若不是你好好的兴兵攻打郦国,我也不用带着伤到处奔波了。你只说我在郦国宫中过得委屈,若不是你这番兴兵,我就没有那许多委屈了。”
我的这番话,固然有些言之成理的地方,但也有着不少强词夺理的成分。我看着闻言惊奇而内疚的阿继,趁热打铁说服他:“阿继,退兵吧。只要没有这一场战争,我在郦国便可以过得很好。你说得那些委屈,内中都有别的原因,我一定会找一个机会,跟你说说清楚。你相信我,现在最关紧的事情,是退兵休战。”
能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言语是否能够真的打动阿继。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是觉得阿继未必会听我的话。因为若是阿继真的为了我这一番并无深度的话而退兵休战,那么自此大迎的和郦国的战争史上那些骁勇善战的名将,都将被我比下去了。果然,将要改写战争史的人,不是我。毓德大将军凭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击退十余万大军的美谈,说是空想都太过了。阿继在良久的沉默后,缓缓摇头,“除非你跟我回大迎。”
说了这么多话,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阿继伸手撩开我左眼边上的碎发,手指轻轻触碰到了我眼角的那条细细的伤痕。不同与纪云琅,阿继的手指是温暖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眼角的伤疤,那种温和怜惜的神色,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这是纪云琅弄伤你的,是不是?”
阿继的声音里有许多情绪,听起来直让人觉得痛苦。“那一天的种种,都是纪云琅安排下的,是不是?”
虽然是疑问,但阿继的语气丝毫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可是他的那些举动,分明都牵扯到你。”
阿继续道。我不知道阿继看出来了多少,但我知道他看出来的,都是对的。“元宵那日,他用银簪去解你的危机,那么镇定自若,甚至是对你毫不顾惜。若是稍有偏差,那银簪会射进你的眼睛里,更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可是你居然不闪不避!”
我不愿意再听那天的事情,更不愿意有人将纪云琅的想法,这样剥得赤?裸、裸,血淋淋地放在我面前。我顿足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是要告诉你,纪云琅对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何用你来说!我的夫君是什么样子,我自己当然最清楚。阿继,实话告诉你,那天的事情,是我跟纪云琅商量好的,我们本就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演那一出戏。你自以为看得很清楚,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打断了阿继的话,阻止他再说下去。谁知阿继听了我的话,更加愤怒道:“我早就疑心你是跟他商量好的,所以你看着银簪向你射来,竟那般坦然。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傻,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上!”
阿继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他内心的情感而说出来的,属于是所谓的有感而发。但是这句愤怒之下说的话,却成了一句意外准确的预言。我想有一天,我的确会因为诛心血泪,死在纪云琅的手上。“那又怎样!”
眼看着未来的命运已经注定,却还不能被我藏在心里,仍要被揭穿,我的恼意和高昂的气势登时变得一片冰凉,终于无力地问出了这句话。我是在我问阿继,也在问我自己。那又怎样?我可以走吗?我可以逃吗?阿继来接我了,我可以回去吗?我既然已经喜欢了纪云琅,就算是死,那又怎样?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你出嫁后,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把你迎接回来,让你回到大迎。从那天起,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接你回来,不遗余力。”
阿继说得斩钉截铁。他的语气是笃定的,可这只有更让我疑惑。是的,今天看到的一切,都让我疑惑。阿继不声不响地继位当了皇上,不声不响地策划了战争,原因居然是为了让我回大迎,起因居然是因为不愿让我在郦国受委屈,而他的这番准备居然是从元宵那日便开始了。而且阿继想要让我回大迎的心理,更是从我出嫁开始就有了。这一切事情看起来似乎顺理成章,可是稍作推敲,便发现处处都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