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正在池塘边洗衣服的兰幽不经意间抬头,远远望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往村后一片林子里走。“那两个家伙还不肯罢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一架?不行,我得去劝劝!”
兰幽柳眉微微蹙起,扔下要洗的衣服不管,远远缀在两人身后。树林中鸟鸣啾啾,二人相对而立。杨小黑双手抱胸,望着林也的目光充满挑衅:“这家伙射箭有些能耐,拳脚功夫不见得高明,今天让他长长记性!”
“小黑兄弟,我们无冤无仇,为何非得再打上一场?算你赢啊!”
树林里,林也先开口,说罢准备夺路而逃。“别在这假惺惺,谁要你让!你不还手,就是看不起我!”
话音未落,杨小黑垫步向前一纵,一拳直捣林也面门。林也微微摇头暗叹一声:看来不打不行了。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自知功夫比小黑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果不其然,轻描淡写间,杨小黑胸口中拳,后腰中腿,脚下踉跄还差点摔了一跤。好在林也只使三分力,拳脚一粘身即走。杨小黑终于明白自己不是眼前之人的敌手,有些羞愤难当,正要撂下两句场面话,林也哈哈一笑,调侃道:“小黑兄弟,你非得跟我打一架,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啥?别打哑谜,有话直说!”
杨小黑的脸色变了变,兀自嘴硬。林也一瞧,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兰幽是个好姑娘啊,面容秀丽,身材窈窕,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知有多少小伙惦记着呀!……”林兰幽已俏生生立在不远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之后,没赶上两人比试的场面,后面两人的对话却听得却一字不落。“林也这家伙!”
她心里嗔道,不知不觉间,两朵红云已飞上双颊。小黑讷讷地道:“你想说啥?”
林也笑得很灿烂:“小黑兄弟,你想多啦!君子不夺人之美嘛!何况林某隐约记得,未受伤之前我身边三五美女是有的,左拥右抱之福也是常常享受的。”
童子鸡林也继续大言不惭,将胸脯拍得山响:“女人嘛,也就那么一回事!天涯何处无芳草,林某不会惦记你那一枝花!”
“你说的……是真的?”
大情敌一去,杨小黑浑身一轻,竟有些喜不自胜。林也笑得十分笃定:“我现在住在你的地盘,骗你没好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林某人魅力太大,兰幽小妹主动倒贴,这可不关某事啊!哈哈哈哈……”林也以为左右无人,一直不忘大吹大擂。“嘻嘻,你就吹吧!”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小黑心情相当舒畅。躲在一旁的林兰幽刚刚心如鹿撞,之后便气得牙痒痒,差点叫出声来:“林也,杨小黑,你们两个家伙,等着!”
两人敌意渐消,开始东拉西扯。林也心想,这小黑是直肠子,也是个妙人啊。他突然提议道:“我们年龄相仿,曾经还同生共死,约为兄弟如何?”
以为有人要做他的大哥,杨小黑马上敏感起来:“且慢,如果结拜为兄弟,谁大谁小?谁兄谁弟?”
林也轻轻拍了拍脑袋,叹道:“其实,我也记不起自己多大了!”
杨小黑心里偷着乐:“在河里泡了那么久,不会脑子进水了吧?”
见小黑久久不语,林也提议道:“干脆不分大小吧,互称‘兄’吧!怎么样,‘杨兄’?”
几个头磕在地上,说了些“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日我林也、杨小黑约为兄弟,不求同年同学同日生,但求……”之类的话,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转眼间称兄道弟起来。杨小黑有些羡慕道:“林兄功夫没得说,以后我们多切磋切磋?你可要不吝赐教啊!”
林也十分爽快:“武功的事好说,一步步稳扎实打,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反正来日方长嘛!眼下却有一件当务之急——”经验不足的杨小黑一下子被带了节奏,惊讶道:“哦?”
林也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压低声音道:“一看就知道,杨兄没碰过女人,要不要做兄弟的指点一二?”
“嘿嘿,这个……嘻嘻,好啊,好啊!”
两人边走边说,声音渐远。树后的兰幽呆若木鸡,心中真个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啥滋味。蓦地,她想起林六嫂最近经常挂在嘴边,不无幽怨的一句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林家村,热火朝天的农闲大练兵如火如荼。还别说,两百多壮汉听从二杨指挥,进退趋避之间,勉强也能令行禁止,殊为不易。其实,这些一心保家守土的村民本就气势旺盛,大多有一定的功夫基础,加之由熟悉行伍二杨调教,所以“农民军”的战斗力,丝毫不比同等数量的海州府守军低!午时,三名头戴皂纱帽,身着棉布皂衣,脚登皂鞋的公差,晃着膀子来到村口。一见这服色,这天值班的杨大海倒不敢怠慢,一面小心应付,一面叫过一旁的林娃,耳语几句。林娃使劲点点头,一溜烟跑远了。大海接着打开大门,引着三人径直前往里正家。领头的捕快班头曾与林里正打过交道,叫西门家胜,矮胖得如同正方体,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倒是精光闪闪。听到消息,里正家正门洞开,林里正本人在门前恭候。西门家胜大摇大摆闯入,也不和主人寒暄几句,指着村口方向怪声怪气说道:“里正大人,高墙、箭楼规模挺大嘛!想自立为王是不是?”
林里刚要开口辩驳,西门家胜厉声道:“难怪有人状告林家村村民为非作歹,多人被打死打伤,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林里正没想到这家伙丝毫不讲情面,开口就发难,嗫嚅道:“西门班头,这,这个……”一着急,没好利索的菊花居然隐隐作痛。西门家胜这话,让闻讯赶来、正在不远处围观的林也、林小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禁不住勃然大怒,均想:“流寇作恶,当差的鬼影不见,这也罢了,事后还要诬陷奋起反抗的村民目无王法!真不要脸啊!”
小黑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抢步上前挤开人群,只想拿拳头往西门官人的身上招呼。林也心中虽怒,却强忍着没有发作。他快步抢上,拦在他身前,两眼直视着他,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兄弟稍安勿躁,先静观其变,反正三只猪跑步了。”
小黑咧嘴一笑,重重点了点头,站在外面继续听。“听说你们这有个叫林任道的老家伙,有人举报说,作奸犯科的事,他都有份!”
西门家胜脸上泛起几分邪笑,阴测测道:“让他乖乖地跟爷们走,衙门问话!”
强盗刚来抢劫杀人,胥吏又来作威作福——不多时,大部分村民都知道了这事,小娃的确是个合格的大喇叭。外面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他们仨居然还张口来咬众人的主心骨、威望极高的林任道?“贼斯鸟,撒野不看地方!”
“三百强盗不拍,还怕三条狗?有胆你们试试?!”
众人群情激奋,挥舞着手中的刀枪、棍棒、甚至锄铲,涌入大门,将仨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你们干什么!你们敢!还有没有王法?!”
“呛啷”一声,西门家胜霍地拔出半截腰刀,恶狠狠地吼了几句,双脚却微微发颤。林也和小黑观察入微,相视一笑:“这家伙,色厉内荏!”
林里正真急了,一个劲地劝解着:“大伙消消气!别冲动!别冲动!”
可无济于事,现场火药味更浓了,眼见动手开打在即。忽然,人群自动让出一人宽的通道,闹腾渐渐止歇。一老者缓步走入人群圈子,微一转身,说话的语气很是平缓:“来者是客嘛,没事,大家散了吧!”
老者的话十分管用,众村民散去一大半。当然,不少人走前撂下几句狠话,吓唬当差的。杨大海不放心,暗中叫儿子和林也悄悄留下,随时应变。“你就是林任道吧!本班头公务在身,不得不得罪了!跟我们走吧!”
西门家胜强自支撑。身后的两跟班作势扬起铁尺,抖了抖铁索。林任道并不慌张,微微一笑,说道:“几位差大哥从县城到这穷乡僻壤,一路辛苦,想必尚未用过午饭。皇帝都不差饿兵,先吃饱喝足再说。”
不多时,林里正张罗了一桌酒菜。西门家胜也不推辞,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大马金刀地坐上主座,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席上有酒,虽然只是村民自己酿的“桃花酿”,拍开封泥,却也酒香扑鼻。不用劝酒,三个酒鬼酒到杯干,数坛过后酩酊大醉,废话越来越多。“好酒!好酒!入口柔,一线喉……”“西门大哥,小弟敬你!”
“我说,刚来的县尉赵捷是个厉害较色,以后难捞油水咯!”
林任道坐在席上,并不动一筷子,只是冷眼旁观。林里正并不是蠢人,一个劲地劝酒:“来来来,满上满上!干了干了!”
他不时小心翼翼试探一两句:“三位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如今兵荒马乱的,何苦如此委屈自己?林也、小黑,你俩别鬼鬼祟祟躲在窗户外,快进来给两位差大哥敬酒!”
喝酒真能误事。起初三名差人还有些戒心,慢慢地,他们来林家村找碴的缘由,在酒话胡话连篇中浮出水面。原来,大财主朱仁德的宝贝疙瘩朱福能,眼巴巴地找到名气很大的林任道拜师学艺,不出几天,却被老头子毫不留情地赶出了学堂,一直怀恨在心。一日,朱福能又和往常一样,去望海县城找狐朋狗友喝酒赌钱,喝高了,把心中不快全吐了出来。一块厮混的捕快班头西门家胜一听,很不以为然,借着酒劲把胸脯拍得山响:“兄弟甭生气!老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教训教训姓林的糟老头子?是看上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吧!“什么?我怎么知道的?老弟你喝醉了,也不知多少次念叨那女子的名字……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过两天我带人到林家村走一趟,叫那帮贱民瞧瞧我西门大官人的手段!”
日影西斜,醉醺醺的三人才逐渐醒酒。醉眼惺忪的西门家胜揉着脑袋,一看厢房中就剩下他们仨,心中一凛,顿时背上全是冷汗,心里思绪翻涌:“误事了!这俩家伙酒后没胡言乱语吧?现在可不比当初,新来的县尉赵捷不识时务,搞啥整饬。在他的极力推动下,原来的总捕因杀良冒功,被戴罪立功的县令判处秋后问斩……”他忙上前连推带拽,舌绽春雷:“两个混蛋!快醒醒!”
“吱呀”一声,门开了。林任道、里正、林也、小黑四人走了进来。走进门见此情形,林任道忙说:“三位酒醒了?老朽这就跟你们走一趟?几位酒量不错,席间讲的几个故事也精彩,相信你们的赵县尉会很感兴趣的。”
林任道顿了顿,呵呵一笑,接着道:“不过嘛,现在我一时记不那么清楚了,喝酒误事啊!看来得一边走,一边理理头绪。”
“什么?!老匹夫装傻充愣!”
西门暗暗叫苦,小眼中光芒闪烁不定,酒是全醒了,也不知刚才酒后胡言乱语,说漏了啥。敲诈勒索的事还做少了?他西门大班头不久前还干了一票狠的,趁流寇攻破县城、四下抢掠时,一刀宰了卖烧饼的武家大儿子,霸占了武家媳妇,那个娇滴滴的潘姓小娘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西门眼中狰狞之色一闪而没,右手缓缓探向腰间。林也眼尖,暗叫不好:贼子要狗急跳墙!他倏地跨出一大步,自然而然地将林任道挡在身后,信手拉过一把长木椅。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一拗之下“咔嚓”一声,结实的椅背已经抄在手中。西门见状暗暗心惊:这点子挺扎手!一眼瞥见窗外影影绰绰,估计那些剽悍的乡民又围拢来了,他猛地醒悟:“冒失了啊!听说这伙乡巴佬连山贼都宰过百八十个,要是发起飙来,我们仨可不够塞牙缝啊!”
西门大官人巴结讨好富家公子,本想挑个软柿子捏,没想到一脚踢到一块铁板。此人也是久经风浪,忙打了个哈哈,向四周作了个团团揖,大声道:“林家村遭受匪患的事,本班头已经调查清楚。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向县尊和县尉大人复命!告辞!告辞!”
西门领着二人夺路而逃,全无来时的嚣张气焰。“慢走啊!”
“不送!”
有围观嗜好的村民开始起哄。林里正却将三名公差一直送到村口,边走边道:“村里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汉也经常被欺负啊!”
这话半真半假,说到这,恰好触及了伤心事:惨遭爆菊,痛不欲生啊……他忙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林里正一直将三位差爷送到村口峡谷的尽头,才止住步子。他又偷偷给西门塞了些碎银子,低声说道:“来村里一趟不容易,买包茶叶,好醒醒酒。”
西门大官人毫不客气地将银子笑纳,扬长而去。走了十来步,他猛地回头恨恨地瞪了林家村几眼,一个声音在心头炸响:“走着瞧,我一定会回来的!”
正向西门大官人的背影啐口水的里正吓了一大跳,慌乱中喉头一耸,硬生生将第二口口水咽下,鬼使神差地扬起了帕子,大声道:“官爷们,欢迎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