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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看着张斐在于王安石打配合,是微笑不语。
其实他早就看到这一点,反对王安石和反对法制之法,本质上就是矛盾的。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其实他也想利用这一点,去说服大家支持法制之法。 可惜,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张斐最后与王安石的配合,指得也就是这一点。 如果同时反对法制之法和新政,这意思就非常明显,你不能与我争利,但同时还不能妨碍我去与民争利。 这个话题要是点破,当然是非常尴尬的,也没啥意思。 故此他们当然也不敢再提出质疑,至少在这大庭广众下,这个话题不宜再聊。 张斐心如明镜,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选择下课。 他径直来到皇帝和太后面前,行得一礼,“臣之谬论,让太后与官家见笑了。”“怎敢!怎敢!”
曹太后和蔼地笑了笑,又是好奇道:“真是没有想到,你如此年纪竟然能够讲透这家国天下之道,老身真是倍感好奇,这都是谁教你的?”
她方才听得也很着迷,她也懂得,为何有人会认为,法制之法属于开宗立派。 “呃...。”
张斐显得有些迟疑。 曹太后问道:“不能说吗?”
“大娘娘,情况是这样的。”
赵顼立刻将张斐被迫来上课,且被学生反对一事,告知了曹太后。 曹太后听罢,哪里肯信,就算如此,二者也没有关系,道:“那若是逼着你去当宰相,那不得将你逼成萧何、房玄龄。”
张斐忙道:“太后言重了,臣之所以懂得这些,还是因为这是在讲律法,是臣所擅长的。”
曹太后兀自道:“擅长律法之人,多不胜数,老身看来,也未有几个人讲得透。”
赵顼赶紧道:“是呀!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些道理的?”
周边的大臣们也都好奇地看着张斐。 怎么想到的?这......!张斐不禁面露为难之色,他总不能说,大学老师教得吧。 蒋之奇冷不丁说道:“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他这一说,张斐突然灵机一动,笑着点点头:“蒋御史说得不错,确实背后是有人高人指点。”
曹太后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可是你岳父许主检?”
许遵当即心中一凛,你小子可别让我出来做挡箭牌,这忙我可帮不了你啊! 他自己都不太懂。 “不是。”
张斐摇摇头,“其实...其实是孔子与孟子。”
曹太后微微一惊,“孔子与孟子?”
“正是。”
张斐道:“亦可说是孔孟之道和儒家美德,臣的许多理论,都是参考这些孔孟之道和儒家美德。”
曹太后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太后可知那唐太宗与魏征的故事?”
曹太后点点头,“这老身自然知晓。”
张斐道:“当初魏征是拽着唐太宗的袖子,喷了唐太宗一脸的唾沫,就礼教而言,这绝对是属于大不敬之罪,但最终唐太宗并未杀了魏征,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话。”
曹太后问道:“这与你的理论有何关系?”
张斐道:“因为从德主刑辅上来说,这中间就存在一个矛盾,魏征这么做,必然是死罪,而唐太宗的宽容,反而使得一个犯罪事件变成一段佳话。 这就让人很是疑惑,如果说要延续这段佳话,那等于也是将这种犯罪行为也延续下来,是必然是不妥的,但要说反对这件事,好像也不太对。”
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那到底该如何?”
张斐讪讪笑道:“若依德主法辅,就可以延续这段佳话。首先,在德主法辅下,魏征这种行为,必然也是要入罪的,因为他是严重伤及到君主的利益,但是在判罚时,就要考虑到儒家的道德,魏征为得是君主,为得是国家,而不是为一己私利,基于此,就可以判魏征无罪。 这么一来,首先是竖立天威,触犯天威就是有罪,这是无可辩诉。但同时又可以避免大臣们因畏惧天威,而不敢直言,以及避免君主因一时恼火,而误杀忠良,以至于悔不当初。 如果当时唐太宗杀了魏征,不仅仅唐太宗得损失,也是整个国家的损失。而在儒家中,流传的婚姻佳话中,也都是强调夫妻相敬如宾。”
曹太后都还是沉吟之中,周边不少大臣就一个劲地在点头。 说得真好! 其实以往皇帝要杀大臣时,他们也都是这么劝得,但往往敌对一方,就是用礼教来反驳。 触犯天颜,必然要杀啊!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对于儒家本身,也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 一方面鼓励大臣们进言,但另一方面,礼教森严。 但礼教又是律法,这就很麻烦。 如今张斐这么一解释,他们不禁是眼中一亮,礼法若分离,一个入罪,一个出罪,这就很好解释了。 但是曹太后并没有马上表态。 张斐立刻道:“在臣看来,虽然我朝律法没有这么规定,但是官家已经做出很好的表率。”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倒是我们臣子很不争气啊。”
方才还在点头的大臣们,猛地看向张斐。 你小子几个意思? 什么叫做我们臣子,你就是一个从九品下,跟吏也差不多,别跟我们混在一起。 赵顼微微一怔,赶紧用眼神制止张斐,你马屁你可别拍了,要是拍不好,可就会成笑话的,这帮大臣的嘴可也是很毒。 曹太后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孙子,自然很开心,问道:“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张斐道:“就说此次新政,首先,王学士的理念并未违反伦理道德,也未有违反律法。当然,司马学士的观点也没有错。 可他们谁也无法证明自己就是真理,那么身为官家,只能是从中二选一。这朝中文武百官,一个大臣一个理念,那官家就是要做出决策,从中选一。 但是官家也未有说采纳王学士的建议,就将司马学士给杀了,亦或者弃置不用,还是委以重任,因为司马学士提出这个观念,也是为了国家君主,并无过错可言。 但是有些大臣就认为官家不听我得,我就不干了,我就懈怠,我就天天跟官家吵,更有甚者,是直接从中作梗。 再说回魏征与唐太宗,其实魏征的很多政策性的建议,唐太宗都未有采纳,但魏征仍旧是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顼听得真是眼眶都红了。 知己啊! 这必须是知己啊! 真是太懂朕之苦了。 曹太后也是点头笑道:“说得好啊!这君臣之道,理应如此啊!”
一个老夫子就立刻站出来:“你能保证新政一定会成功吗?”
你这是在帮王安石说话啊! “我不能。”
张斐摇摇头:“那老先生又能证明司马学士的建议,就一定能够成功吗?”
那老夫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抚须道:“老夫也未支持司马君实之论。”
张斐微微一笑,道:“这位老先生的言论,其实是最为可怕的。”
那老夫子皱眉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此乃小孩斗气之语,真正有本事的大臣,就应该拿出一份更加完美的计划来。拿不出,又总是跟官家说,你不听我的,一定会失败,这种言论其实是很没有意义,同时会起到非常不好的作用。 因为这势必会导致官家,最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干到底,哪怕后来意识到可能存有错误,也不可能转头,因为你们都将话都说到那份上,但这至于吗?”
曹太后听得是连连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不仅仅是王安石,就连富弼、司马光等人也都陷入沉思之中。 至于吗? 赵顼的内心唯有感动,知己说得每一句话,都如同蜂蜜一般清甜可口。不仅是痴痴地望着张斐。 那老夫子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做不得声。 他确实拿不出完美的方案来。 张斐又继续言道:“以父子为例,父亲要谋反或者要偷盗,这是明显不对的,身为儿子必须要极力阻止,不阻止就是不孝。 但是父亲只是在种田和行商间抉择,最终选择行商,认为行商能够赚更多的钱,你可以去反对,但是如果最终父亲决定,你还天天反对,去添麻烦,那你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这个家,而是要证明,你是对的,你爹是错的,纯属意气用事,最终可能是两败俱伤。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决策失误,这也是常有的事。”
文彦博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国家的决策,关系着天下苍生,一个失误可能也会导致国破家亡啊!”
“文公说得不错。”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治国不是赌博,不是在大小之间选择,这就要说到法制之法,法制之法的理念,不是要限制皇帝和大臣们的权力,而是要确保皇帝的决策失误,也不会导致国破家亡。 因为法制之法的理念就是保护,保住君主,保护国家,保护百姓,当这三者得到保护,那么至少这个国家不会因为一个政策的失误,而走向灭亡。但如果成功,这个国家将会腾飞。”
曹太后稍稍点头,心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赵顼要折腾,她心里也有些慌,他老公庆历变法,弄得也是一团糟。 文彦博又继续问道:“如果国家决策与法制之法相遇?”
张斐指向前面那块木板,“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夫为妻纲,溢入过来,这是在所难免的,但德主刑辅是不会介入的,而德主法辅是能将溢入的部分给推回去,继续保持平衡,但也不会修道墙,完全制止溢入,这有悖于约定俗成。”
富弼微笑地点点头。 这个解释,他非常欣赏。 曹太后呵呵笑道:“看来你并未说谎,还是得逼你,你才愿意说啊!”
“啊?”
张斐先是一愣,赶忙道:“太后恕罪。”
“你说得很好,老身不虚此行,又何罪之有。”
曹太后笑着点点头,突然向赵顼道:“官家,老身有些累了。”
赵顼微微一怔,道:“孙儿送大娘娘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