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是是遭了虫。”
四姨太幽幽地说,银簪子挑起一只长长地翻卷的蚯蚓,滑腻腻的吓得漪澜一声惊噫。只见那蚯蚓便在地上翻滚蠕动着,好不怕人。四姨太冷冷地说:“兰花最嫌蚯蚓伤根本。花如人,根本一伤,什么就都没有了。”
漪澜心下一惊,她这是何意?致深紧张地问:“可是要将这花移去庭院为妥?”
漪澜不舍地深深望周致深一眼,四姨太望一眼漪澜,避开目光打量周致深说:“不碍事,遣人用苦皂煎汤调以尿汁浇埋花根几日便好。”
“只是这味道……”周致深迟疑。漪澜却笑了说,“花肥尚且有异味,无妨。这花本是因为漪澜一时兴起才遭的罪,若不治好,漪澜于心不安。”
四姨太这才眸光一转,上下打量着漪澜,叮嘱道:“这花不宜挪去庭院,兰花喜阴不喜阳,不宜日曝,不喜干燥。”
只见四姨太一字一句细心叮嘱,如念书一般滔滔不绝,果然是个护花高手。漪澜虽是曾经养过花,比起她来却真真是相形见拙。漪澜忍不住松开周致深的手小心翼翼地央告她:“漪澜笨拙,能否求四姐姐不吝赐教,常来漪澜房里,指点漪澜如何护理兰花?”
四姨太眸光微动,脸上笑容若有若无,不置可否,向周致深深服一礼告辞而去。身影清冷,如日光下一抹雪痕。到了傍晚,漪澜还在犹豫如何将这花盆中的蚯蚓挖出,四姨太却姗姗而来,带着的两名丫鬟挑了一竹筐的黑土和各色金陵雨花石。漪澜忙上前见礼致谢,她却寡然无言,拢了袖蹲身在花盆旁,手脚麻利地将那花移盆松土换土。不多时,土盆换妥,四姨太目色示意丫鬟们将土撤去,又浇了些汁水,虽有淡淡的异味却不刺鼻。动作干净利落,显是十分娴熟。漪澜感激地凑去她身边蹲下,道一句“多谢四姐姐了。”
四姨太却并不理会她,只吩咐丫鬟换土,竟像是花比人要金贵许多。冰绡手拢朱雀灯,伴漪澜在兰花丛中取次环顾。果然这些金丝墨兰这些日有着四姨太精心呵护,从前些时那一蹶不振奄奄一息,已是如今的婀娜生姿,舒展清丽。烛光流映,花瓣莹透如玉雕,生机勃勃,看得她喜不自胜。双手轻轻拢了一朵花儿细细品看,这九死一生娇艳眼前的花儿似对漪澜静静地笑。冰绡说:“小姐,许久不曾见小姐作画了。在扬州时,小姐最是爱画兰花的,何不再画一幅?”
漪澜被她说得一时兴起,冰绡急得去替她研磨铺纸。漪澜却忽然手痒那一心沉迷的油彩画,便吩咐她取来画布油彩,支开画架在花丛,提笔作画。墙上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时光流逝。那厚重的油彩艳丽,在她笔下一一铺展,一层层,将眼前的兰花搬上画布。金错博山炉内袅袅飘着伽南沉香气息,丝丝甘甜,夹着兰气入鼻。漪澜嗔怪地对冰绡说:“怎么焚起沉香了?不是早告诫过你,这沉香的气最不能同花香混杂的?”
冰绡一笑,促狭道:“莫不是这花儿也同大宅院里的奶奶们一样争宠,见不得旁的香气呢!”
“你哪里懂这兰花,本是幽谷深山不食人间烟火的,更不屑同凡间的富贵香去争些什么。一入豪门,真不知是她们的福还是祸。”
漪澜的话便断在此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些许落寞黯然。不知是感慨墨兰还是自伤身世。忽听身后一句话说:“这画兰当以水墨,西洋画哪里能得兰花神韵?”
漪澜一惊,寻声望去,竟然不知何时四姨太晴柔立在她身后。四姨太肌肤莹白,未施脂粉,被日光晕上些浅金色,反不似平日的苍白,多了点暖意。她看了漪澜的油彩画,一脸不敢苟同的笑意勾在唇角。徐徐来至漪澜书案上,信手捻起一只兔毫,一手在白玉瓷碟中点了些许清水,就着漪澜铺在案上那二花云纹的夹江宣,笔蘸浓墨在白玉碟中晕了晕,挥毫作画。寥寥数笔,兰花生姿跃然笔下,浓纤得中,笔力疾而不浮,落笔处疏而不慌。画兰看似容易,或稀疏或浓密的兰叶却最是难画,见她几笔挥就一幅空谷幽兰图,漪澜心中好生钦佩。那作画时安闲的神色,如玉的容颜略显憔悴,鸦鬓轻垂,看得漪澜心波里一阵阵的激动。这小轩窗,挥毫作画的女子,脂粉慵施,一袭水墨纨素衣衫飘逸似画中人。这情景似曾相识,可不是昔日扬州闺阁枕流作画的谢漪澜?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惺惺相惜之意令漪澜情不自禁的同她亲近,漪澜凑去观赏她的画,为她研墨,待她画就,漪澜捧起画作对了光处赞赏不已。只见那画中兰草浓纤得度,浓淡宜彰,意境清幽概如出尘。“好一幅空谷幽兰图!南宋赵子固的笔法韵味,花叶劲翠,笔尖传神,沉着圆活,秀雅飘逸,非韵度出尘者不能到。”
四姨太侧目看着漪澜,似是好奇如何能看出她的师从。漪澜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也是自负才气,提笔蘸墨便挥毫在空白处题几句小诗,“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
郑板桥的诗,墨兰中她最推郑燮的画,只是这二人都是极其有风骨的文人。漪澜信笔拈来勾勾点点。四姨太也是颇惊,侧目看她的眼神都满是异样,问一句:“妹妹这一笔米字,若非十年八年的笔力,断不能练得纯熟于此。”
四姨太竟也是个行家。米襄阳的字,漪澜最是喜欢,自幼父兄把手教她的。漪澜笑了说:“米襄阳的字,超逸入神。比起他的字,漪澜倒是更欣赏他的江南山水,‘米氏云山’,烟云雾景,天真平淡,自是天然。”
说至此,忽觉话多,自嘲地一笑敛住话题说,“或是漪澜是江南人氏。只是姐姐的画也颇见功力的。”
“哦,妹妹是江南哪里的人氏,我也是江南人。”
四姨太的话语温和许多,少了些冷淡,“我如今闲来无事,只剩作画打发时日了。”
四姨太话音里满是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