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泪水滚落,打湿了前襟,无尽的悲愤与屈辱就要将她自己活活逼疯,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想到她那苦命的孩子,她那夜被他蹂躏的屈辱,四姨太的死,折磨得她不得不如落水之人奋力求生。一番话出口,无尽的委屈都在心中翻腾。漪澜神情楚楚,一层薄薄的水雾蒙了双眸,不错目地凝视他。他,兴樊总督周怀铭,当朝一品,断案无数,此案对他,该不是难事。漪澜心里笃信,周怀铭若是信她,定然能从话语中窥出真相。女眷们不明事理,致深他该是清楚的,眼见过那样多的争斗,一桩小小的下药案又怎能理不出头绪?漪澜半是酸楚半是期待地望着他,还巴望周致深一定肯信她的。高高上座的周致深面色沉凝,一无所动,沉吟片刻,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平静道:“想是八姨太体虚气乏,思绪不清了。下去歇息吧!”
一句话仿佛冷水兜头泼下,漪澜愣在当地。五姨太轻轻碰了碰漪澜。一个激灵,漪澜猛醒。周致深,她委身相许的男人,他竟然如此!她腹中惨死的,难道不是他的孩子吗?漪澜噙了屈辱愤然的泪望着,眸光中满是委屈不甘。其他姐妹相继道:“妹妹新近落胎,太过伤心,还是回去多做休养才是!”
六姨太这才磕着瓜子不回眼儿赧然一笑,吩咐继续唱戏,叨念一句:“这出《夜奔》还没演,这边先上了一出《装疯》了。”
漪澜愣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愕然,静默许久。本是期冀满怀而来,所盼的谜底竟然如此。她苦笑,却笑不出,面颊僵持冰凉,麻木不堪,仿佛万千目光如剑在她面颊上划过,千疮百孔。也不知过了多时,一抖一抖的心口才略略平静,漪澜好生疲倦,倦怠得如被抽空周身的气力,一句话都难讲出。漪澜唇角噙了一抹凄凉的笑,面颊如沐冰冷的月华,一滴冷冷的泪凄楚的从面颊滚落,没有一分热度。冰绡扶她起身,她摇摇摆摆,只剩深深一福。出了水月轩,窗外已是乌云涤荡在空中,大雨欲来,一如这府里的变故,波诡云谲。阴风连天而来,压抑而诡异,平地起波澜。那入骨的寒意恰冷如漪澜此刻心灰意冷的心。她唇齿间衔着一痕凄冷的笑意,泪水从脸庞流溢。那刻骨铭心的丧子之痛,加之他冷漠的抛弃,仿佛生锈的钝刀,一刀刀地撕开她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如果她所言句句属实,又为何无人肯信?莫不是她同四姨太晴柔一样,她也成了疯子?刹那间,漪澜懂了,为何人人都说四姨太是疯子。哀思伤神,神志不清,需要静养,她们看似关心实则漠然的话语响在耳边。如何这周府内的女人,一个个都要被活生生逼做了疯子?她真的疯了吗?是的,她疯了,她如今是个如四姨太一般,神志不清信口胡言的疯妇。仿佛一路上丫鬟们都躲得她远远的,在一旁指指点点。她们定是笑她是疯子,是个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疯子。漪澜相信了那个什么菱儿的投毒,她竟然信了一个疯傻之人,那么她也就是疯子。也许,只有疯子才会在证据不全的时候,就急于摊牌寻求真相吧。也只有疯子,才会忘乎所以地相信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屈辱的泪被漪澜生生咽回喉头,没有顺着脸庞滑落。那泪水灼烫得喉咙干裂,撕开一般的痛处。雨点噼噼啪啪打落,大雨如注倾泻。暴雨西风过后,是满园凋残。芳树芭蕉被肆虐地东倒西歪,在大雨中发出噼啪地哀鸣,似在陪漪澜悲咽。浑浑噩噩间,游廊行至尽头已无路,雨水飞溅来廊下。天似穹庐,沉沉压下。雨如泼墨,昏暗一片。冰绡急得扯过一叶硕大的芭蕉叶赶上漪澜的步伐说:“小姐再此候一候,冰绡去喊人撑伞来!”
漪澜呆立无语,看着冰绡轻盈的身影提了裙摆冲去雨中,“喀嚓”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惊得漪澜一个颤栗,仿佛黑暗中有鬼魅对着她奸笑,笑她的无知,率性,自取其辱。漪澜深信了那个男人,但他却终究不是她能依靠。千算万算,却独独算错了这步。信步走去雨中,不多时周身已是凉透,只是这冰凉却令漪澜的头顿然清醒,那在水月轩厅堂中几乎要炸裂的头如今清朗许多。她仰头,雨声如泣如诉,如梵音清心,在她耳边萦绕。这大雨浇透了她的衣衫,也浇透了她的心,漪澜漫无目的如孤魂野鬼般闲逛。看着眼前琉璃瓦,移步换景窗、白墙、亭台,雨雾如烟,都成了白濛濛一片。那是今生罕见的美景,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哎?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雨里呀?”
廊子下清越的声音,漪澜都未曾留意,是在同她讲话。“呦,这不是八夫人吗?”
婆子撑了雨伞过来,遮去漪澜头顶一片天空。头上的雨倏然停了,水滴顺着湿透的发梢一滴滴滴下。漪澜转头看看,却不认得。“我们大小姐问八奶奶话呢?八奶奶如何自个儿跑来这雨里坐着呀?”
婆子问。漪澜冷冷地笑,任了雨水从面颊流下,她的牙关瑟瑟发抖,挤出几个字:“我,疯了!”
“噗嗤”,廊子下的西洋美人裙的少女笑了,笑的那样恣意张扬,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她咯咯一阵笑说:“一定是小嫂嫂同哥哥争螃蟹吃,争急了眼,气到小嫂嫂了。”
佳丽不顾婆子们劝阻提了灯笼般摇曳的裙摆向她而来,伸手来拉漪澜说:“走吧,去我房里坐坐。九哥说,小嫂嫂的油画画得好,也让佳丽看看。”
漪澜却迟疑不动,呆立在当地。佳丽却一把拉过她的手,“走吧!难道定要淋成落汤鸡才好看嘛!”
不知在佳丽小姐房里坐了多久,便是衣衫都换做了佳丽的一条西洋裙。冰绡来接漪澜回房时,漪澜已是喷嚏不止。虚弱的身子娉婷行在廊下,举头却发现廊子尽头立着的他,是九爷怀铄。他立在回廊最远处,单薄的身子上一袭白衫,远远地对她展露笑容。“我是来寻佳丽去捉螃蟹的。”
九爷怀铄的笑容有几分腼腆,似乎在解释不是刻意出现在她的眼前。他清癯的面颊上笑容温煦而柔和,却明媚地仿佛能将这阴沉沉的雨天都照得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