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是作何打算?分明是她有意为之,既然赐赏她亲手缝制的鞋给致深,本是无尽的荣宠,可是她却在那鞋内扎了绣花针,这若是致深脚踩上去,可不是……屋里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外面佳节热闹喧嚣,爆竹烟花不时映亮了窗外,只是暖阁内却悄无声息,沉寂得令人心瘆。时间飞逝,每一分等待都变得煎熬无比。太后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裹好那鞋,抱在怀里颇有些依依不舍,才终于递给漪澜道:“去吧,赏给铭哥儿。”
漪澜怔愣片刻,似未听到她的话。“你叫漪澜?”
太后问,有些威严。漪澜才陡然惊醒,跪地谢恩,双手去接那太后递来的包裹,只是一双手都在发抖。太后打量漪澜的神情异样,那眼眸明亮如水,深澈不可见底,漾着阴冷悲哀。只是她那眸光令漪澜看了心寒。漪澜惊惶避开,不敢看她的眼。“我这人呀,最见不得人在我眼前抖机灵!”
太后淡淡一句,却是从牙关中冒出。又对了帘子外吩咐一声:“你也起来吧!不必这会子装样子了,去,送送澜儿,就安置她住在宫中几日吧。”
漪澜出得长寿宫,爆竹声不觉于耳,不觉眼前顿然一亮,霓光幻彩将宫殿亭台映如白昼。她抬头见远处殿庑上烟花腾空,霹雳啪啪震天动地的声响中一瞬间便映亮层层琉璃宝瓦,重重宫苑。烟花绚烂,零落夜空如璀璨星辰。天上星光,地上灯光,半空的烟花璀璨的光亮相映成辉。耀眼的烟花亮彻天际,时而冰盘落日,时而金蛇狂舞,似万盏飞灯漂浮半空。仿佛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的场景。繁华过眼,安寂时,一瞬间又重返漫漫黑夜,那夺目的绚丽都只在一瞬间消逝。只剩半天一阵朦胧迷雾。只是那星月依旧悬在半空。烟火绽放只是一时,继而零落不知所踪。此情此景,似曾熟识去年佳节的热闹景象,她可还是在扬州家中?仰望天际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烟花,勾起漪澜一阵淡淡的思念,怕是扬州家中的父母也在瘦西湖二十四桥旁仰头共赏这轮佳节圆月吧?漪澜怀中紧抱那双圆口布鞋,忽而,周身一阵阵发冷瑟缩。怀里这鞋,分明已不是鞋履,是刺向致深骨肉内的利刃。太后将这鞋交由她手中转给致深,却当了她我的面将那一枚枚的针插入鞋中,太后这是作何打算?太后在考量她的忠心,若她坦言透露给致深这鞋中针的秘密,即为对太后不忠;若她隐瞒不言,致深必遭针扎,她亦不忍。只是她扬州的父母亲人,太后如今了若指掌,怕适才太后那番问话,便是暗示她,她父母的安危已掌控在太后手上。漪澜手下不知不觉攥紧了那双鞋,感受着那针一根根扎入手指的隐痛。那痛在看不见的最深处,却一个疏忽便狠狠刺入内心。她扬州的爹娘,她枕边的致深,为什么,为什么要她搅入这盘高深莫测步步惊心的棋局?她该如何是好?世事无法两全,可有良策既能保全风烛残年的父母,又不伤害她深爱的人?鞋紧抱怀中,漪澜却是如坐针毡。仿佛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悬崖峭壁就在面前,她向前是一死,后退也是一死。徐徐行着,漪澜细细思量,太后身边不乏忠心之辈,前有五姨太慧巧,如今更来试探她,若这鞋不经她手送于致深,必有后来人。便是她帮致深躲去眼前的针扎,可难防日后的剑刺刀拓。她送与不送,致深又怎能躲得过这一劫?漪澜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随着小太监向前面摆宴的福安宫一路而去。笙歌管弦入耳,福安宫七日宫宴热闹非凡,一路上高高低低悬的宫灯,走马灯兀自转动出精美的年画。灯下悬着灯谜待人猜测揭晓谜底。皇上皇后宴请文武百官及官眷,饮宴赏花灯,更要在正月十五那日御驾去南海子灯会与民同乐。漪澜来到殿外,恰三公主拉着佳丽奔跑在廊子下猜灯谜,佳丽脖子上厚厚的玄狐风毛围领,暖绒绒的遮了半张小脸。一见漪澜,她便奔来说:“澜姐姐,快来帮我们猜灯谜去夺彩头,你是才女。”
漪澜心乱如麻,好言安慰说:“我奉太后懿旨来赐赏你哥哥,他人在哪里?”
佳丽莞尔一笑道:“看看你们,适才他找你,这会子你寻他。哥哥在廊子下等了澜姐姐你许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说着牵过漪澜的手向前行了两步,指着一旁的偏殿说:“大哥哥似是去同方中堂家的六公子说话猜拳去了。”
漪澜来到偏殿外,恰是里面出来几个人,说笑打趣着。为首一人绛色团花披风,边走边回头笑了说:“小周,美人夫人带来了,却躲躲藏藏不给兄弟们见见。”
漪澜惊得忙低头退去一旁,头几乎扎去怀里,生怕被人认出,心在砰砰跳,不禁暗中怪罪,这些人谈吐好生的放肆。相继出来几位周身酒气的华服公子,晃晃悠悠地从漪澜眼前行过。漪澜才略松泛一口气,忽然又一人疾步出殿来,漪澜一惊,躲闪不及,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停步错愕间,才发现来人竟然是致深。“澜儿!”
他惊喜道,一把搂住她问,“如何去了这么久?”
漪澜忙挣脱他,扫一眼身后的小太监,示意他不可造次。手触及怀中绸布包中的鞋时,心也渐渐地同里面的银针一般冰冷了。“这是什么?”
致深好奇的问,就要伸手来接。漪澜忙说:“太后懿旨,赐赏周大人缎面平履一双。”
致深一怔,忙肃然秉礼接了赏赐,小太监这才离去,空荡荡的庭院就剩她二人,对了一天焰火。他得意的展开那锦缎包裹,看到那双鞋,唇角露出一抹童稚般的笑意,仿佛遇到久违的老友,抚弄那双新鞋说一句:“便知道是你。”
侧头看漪澜一脸诧异的神色,就笑了解释说:“往年,逢了年节,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是大年除夕夜,太后赐履赐新衣赐果子。除夕到十五宫内大赦,我同先皇不必去南书房读书,盼到晚上我们就去放烟花爆竹。一次我们燃了‘一蹦天’的爆竹四下乱甩出去,恰是老佛爷从洞门转出,一脚踩了……”漪澜凝视着他的眸光,心里却满是忧虑,没了欢喜,他开怀一笑促狭道,“那爆竹就砰的一声炸在了老佛爷脚下,惊得老佛爷跌坐在地扭了脚。”
“这,岂不是罪过了。”
漪澜搭讪道,眉头微拧,不过是为他眼下担忧。却见致深一笑道:“我们都忙上前去赔罪,真了说是自己失手误伤的老佛爷。先皇更是挡在我跟前,生怕我被责罚。”
他眸光内怅然若失,我问:“那后来呢?”
他惨然一笑道:“老佛爷一手一个抱了我们在怀里问,儿呀,吓到你们了吧?”
不知为何,酸涩的泪水夺眶而出,漪澜惨噎着掩泪。致深却含着温暖的笑意,一撩后襟,索性坐去了廊子下的石阶上,那神态轻松而自然,展开新鞋子就迫不及待的要更换。漪澜立在一旁,心跳欲出胸臆。在他脚探入鞋中的那一刹,漪澜忍不住就要一声惊呼出口,却忙紧紧掩住口,泪水就涌在眶内。她极力不让它垂落,这之后关系众多人的安危,她岂可造次,只是致深,他若一脚踩地……漪澜紧紧咬住了唇,心却欲被撕碎一般。那一刻,她似是同他感同身受。倏然间有数十根钢针狠狠扎在她心上。而他却似根本不觉,只道,“这新履似是有些紧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