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她本可以活得很好。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的死。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雨更大了。贺文海瞧着泥泞中的宁云,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小兵。她本是自作自受,但小兵呢?小兵并没有错。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湘江老人却在瞧着贺文海,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党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贺文海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湘江老人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他慢慢的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贺文海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湘江老人道:"这地方不对?"贺文海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湘江老人道:"有什么不对?"贺文海道:"这地方现在太挤了。"湘江老人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贺文海道:"是。"他并不想隐瞒,百春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何况百春随时都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湘江老人的联手一击。湘江老人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百春的。百春道:"是。"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是谁都已感觉到他和湘江老人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般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贺文海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小兵,小兵若是在这里……湘江老人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悠然道:"小兵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贺文海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湘江老人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贺文海道:"他当然是。"湘江老人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来!"贺文海道:"现在……"湘江老人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贺文海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已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湘江老人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他*视着贺文海,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贺文海道:"多谢。"湘江老人道:"你想死在哪里?"贺文海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湘江老人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贺文海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湘江老人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贺文海道:"哦。"湘江老人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贺文海道:"奇怪?"湘江老人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对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他盯着贺文海,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贺文海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湘江老人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贺文海道:"你也这么想?"湘江老人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贺文海道:"那么,你怎么想的?"。湘江老人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贺文海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湘江老人道:"不好,但却不假。"贺文海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湘江老人道:"我不必。"他的确不必。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贺文海几乎不忍再去瞧王永莉一眼。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这已足够。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湘江老人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王永莉呢?贺文海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他甚至没有听到王永莉的声音。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定,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她怎么能就这样跟着他走?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齐走,要陪着他一齐死。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很感人。但贺文海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王永莉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贺文海话别。这是为了什么?贺文海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她也正在瞧着贺文海。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贺文海:"既然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虽然只瞧了一眼,贺文海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的活下去。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贺文海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王永莉静静的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宁云身上。宁云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她尽力想做出骄做,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王永莉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宁云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王永莉道:"不知道。"宁云道:"你害了你爷爷,也害了贺文海,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王永莉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宁云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猎了事?"王永莉道:"我知道。"宁云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王永莉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宁云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王永莉道:"现在我能做什么?"宁云道:"你明知贺文海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王永莉道:"我能拉得住他么?"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宁云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王永莉沉默了半天,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宁云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王永莉道:"明天……"宁云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王永莉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她慢慢的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在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宁云怔住了。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王永莉。因为她知道王永莉看不起她,她也想要王永莉自己看不起自己。但她失败了。王永莉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