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就遇见了贺文海。贺文海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杀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贺文海身上发现了许多许多美德。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他着一生受贺文海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受他的母亲的影响还多。因为贺文海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爱永远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贺文海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王永莉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湘江老人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的很。"小兵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来就是恶人!"突然一个人道:"你错了!"铁门虽沉重,但开门的声音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不知何时门已开了。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贺文海。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还是活着的。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小兵和王永莉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贺文海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王永莉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的啜泣起来。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又过了很久,小兵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湘江老人呢?"贺文海轻抚着王永莉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小兵道:"他做错了什么?"贺文海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像湘江老人这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王永莉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贺文海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王永莉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相信#039;贺氏神功,无坚不摧#039;这句话的。"贺文海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王永莉道:"结果呢?"贺文海淡淡道:"他输了!"他输了!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那一闪的神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王永莉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一刹那间发生的事!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流星也很美,很壮丽。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光芒比拟。流星的光芒很短暂。这一闪笔光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门已经开了。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抛弃!小兵走进了这扇门。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支笔,那支神奇的小笔。!笔并没有直接插入湘江老人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笔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湘江老人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甚至连小兵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次是如何出手的。他恨不得贺文海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更详细些,但他也知道贺文海是不会说的。那一瞬间的光芒,那瞬间的速度,根本就没人能说得出。"他输了!"湘江老人的手紧握,仿佛还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小兵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心,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他同情的不是湘江老人,而是他自己。因为他是人,湘江老人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过了很久,小兵才转过头。他这才看到了百春。百春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小兵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眼睛虽是在瞧着湘江老人,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湘江老人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湘江老人的影子。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百春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小兵走进着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把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小兵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百春此时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经历。也不知过了多久,百春忽然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托起湘江老人的尸首。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小兵忽然道:"你不想报仇?"百春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小兵冷笑道:"你不敢?"百春脚步骤然停下。小兵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百春霍然回身。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剑光一闪,刺向小兵的咽喉。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小兵咽喉还有半尺时,小兵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的咽喉。小兵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他凝视着百春,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为了什么?"百春的剑垂下。小兵道:"这只是因为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百春本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小兵道:"我却能杀你。"百春道:"是。"小兵道:"但我不杀你。"百春道:"你不杀我?"小兵道:"我不杀你,只因为你是百春!"百春的脸忽然扭曲。他已忆起这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小兵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小兵在说了。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小兵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百春道:"走?……"小兵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小兵瞧着百春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百春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百春。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一种是爱,一种是恨。小兵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百春生命的潜力。他想要百春活下去。假如这也算是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上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但小兵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他只觉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王永莉一直静静的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着,就难得多了。"这是贺文海说的话。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现在,王永莉发现小兵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贺文海仿佛也很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王永莉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象是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