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东条黯然合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灯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么。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么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随着年华逝去,现在他惟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时,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洗骨牌的声音。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南宫洪很少这么笑的。他凝视着桌上的骨牌,并没有抬头去看东条黯然。东条黯然却在凝视着他,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么?”
南宫洪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东条黯然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错了。”
东条黯然叹息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南宫洪叹道:“我没有想到宫本藏木会走,从来也没有想到。”
东条黯然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他走不了的。”
南宫洪道:“可是他比我们想像中更聪明,他知道谁也不会错过王伶俐和杜军军的决斗。”
东条黯然道:“他若要走,这的确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
南宫洪道:“也许他正是为了这缘故,才去找王伶俐来的。”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诡计,故意要别人发现,为的只不过是要别人相信他的确是想暗算杜军军,想杀了杜军军。”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别人对他这目的完全没有怀疑的话,当然就想不到他其实是想乘次机会逃走了。”
东条黯然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你总是想的太多了。”
东条黯然又叹道:“我认为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南宫洪叹道:“不错,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东条黯然道:“你的想法若是简单些,也许就会发现他是想乘这机会逃走。”
南宫洪道:“不错。”
东条黯然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南宫洪摇摇头。东条黯然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南宫洪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也没有想到他会走?是吧?”
东条黯然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还是很平静,而且竟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南宫洪反问道:“你不否认?”
东条黯然淡淡的笑了笑,道:“在你这种人面前,否认又有什么用?”
南宫洪也笑了,笑得并不像平时那么开朗,仿佛对这个人觉得很惋惜。东条黯然笑得更凄凉,缓缓道:“也许我们并是同一种人,只不过......”南宫洪打断了他的话,道:“只不过我们走的路不同罢了。”
东条黯然叹了口气,黯然地道:“也许我的确走错了路。”
南宫洪道:“但你看来根本并不像是一个容易走错路的人。”
东条黯然道:“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每个走错路的人,都有他的种种原因的。”
南宫洪道:“你的原因是什么?”
东条黯然道:“我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南宫洪在听着。他看得出东条黯然已准备在他面前说出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又过了很久,东条黯然果然又叹息着道:“你当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东条了。”
南宫洪承认。东条黯然道:“一个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南宫洪同意。东条黯然道:“你生下来若姓王,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一生也都得姓王。”
南宫洪道:“这句话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却不懂。”
东条黯然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为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不姓欧阳。”
南宫洪道:“欧阳?欧阳春?”
东条黯然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南宫洪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虎店里时才想到的。”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那时我才想到,我叫了一声欧阳春,他回过头来,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他回过头,只因为觉得惊讶,我怎会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东条黯然道:“所以你才会认为他就是欧阳春。”
南宫洪叹道:“每个人都有错的。”
东条黯然道:“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南宫洪道:“他在你面前怎么敢否认?”
东条黯然道:“那时你还以为李虎就是杜婆婆。”
南宫洪苦笑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里。”
东条黯然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南宫洪道:“为什么?”
东条黯然缓缓道:“因为谁也想不到杜婆婆和欧阳春本是一个人。”
南宫洪这才吃了一惊,耸然道:“同一个人?”
东条黯然点点头,道:“莫忘记易容改扮本是欧阳这家人的拿手本领。”
南宫洪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东条黯然两眼,叹道:“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出你能扮成个老太婆。”
东条黯然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欧阳春了。”
南宫洪叹道:“这也就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只有欧阳春才是千面人门下唯一的衣钵弟子。”
东条黯然道:“不是衣钵弟子。”
南宫洪道:“是什么?”
东条黯然道:“是儿子!”
南宫洪动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东条黯然道:“嗯!”
东条黯然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南宫洪没有说话,这句话本不是任何人能答复的。东条黯然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渊博和神奇之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南宫洪也不能不承认。东条黯然道:“他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称他为千面人神,也有人骂他是千面魔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南宫洪道:“你呢?”
东条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虽然将平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但也留给我一副担子。”
南宫洪道:“什么担子?”
东条黯然道:“仇恨。”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来。南宫洪了解这种心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了。东条黯然道:“直到现在,江湖中人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已浮海东去,有人甚至说他已得道成仙。”
南宫洪道:“其实呢?”
东条黯然黯然道:“其实他当然早已死了。”
南宫洪忍不住问道:“怎么死的?”
东条黯然道:“死在刀下。”
南宫洪道:“谁的刀?”
东条黯然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刀!世上并没有几个人的刀能杀得死他!”
南宫洪沉默。他只有沉默,因为他的确知道那是谁的刀!东条黯然冷冷道:“据说杜大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据说他刀法不但已独步武林,而且可以算上是空前绝后。”
他语声中已带着种比刀锋还利的仇恨之意,冷笑着道:“但他的为人呢?他……”南宫洪立刻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权批评他的为人,因为你恨他。”
东条黯然道:“你错了,我并不恨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南宫洪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东条黯然道:“我的确想杀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南宫洪摇摇头。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摇头。东条黯然道:“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南宫洪道:“可是……”东条黯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杜军军就一定会懂的,因为这道理就跟他要杀宫本藏木一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杜军军也不认得宫本藏木,但却也非杀他不可!”
南宫洪终于点了点头,长叹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东条黯然目光似又到了远方,喃喃地叹息着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南宫洪眼睛突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很清楚?”
东条黯然黯然道:“我本来想忘记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南宫洪道:“因为你的这双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断的。”
东条黯然看着自己的断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的刀能砍断我的腿。”
南宫洪道:“他虽然砍断了你的腿,但却留下了你的命。”
东条黯然道:“留下我这条命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场大雪。”
南宫洪道:“大雪?”
东条黯然道:“就因为雪将我的断腿冻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我连人都只怕已烂光了。”
南宫洪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场雪!”
东条黯然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他眼前。白的雪,红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红。刀光也仿佛是红的,刀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东条黯然额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过了很久,他才长叹道:“没有亲眼看见的人,绝对想不到那柄刀有多么可怕,那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南宫洪立刻追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东条黯然不知道。除了宫本藏木自己外,没有人知道。东条黯然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的。”
南宫洪道:“难道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东条黯然冷笑道:“我就算无权批评他的人,但至少有权批评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浓,握紧双拳,嘎声接着道:“那柄刀本不该在一个有血肉的凡人手里,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下才能炼成的魔刀。”
南宫洪道:“你怕那柄刀?”
东条黯然道:“我是个人,我不能不怕。”
南宫洪道:“所以现在你也同样怕杜军军,因为你认为那柄刀现在已到了他手里。”
东条黯然道:“只可惜这也不是他的运气。”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因为那本是柄魔刀,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种来自地狱中的魔咒。南宫洪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可是他并没有死。”
东条黯然道:“现在虽然还没有死,但他这一生已无疑都葬送在这柄刀上,他活着,已不会再有一点快乐,因为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南宫洪忽然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打开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觉得这里很闷,闷得令人窒息。东条黯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一直都在怀疑你!”
南宫洪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窗外夜色如墨。东条黯然道:“我要你去杀宫本藏木,本来是在试探你的。”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但这主意并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楼上的确有三个人。”
南宫洪道:“还有一个是宫本藏木!”
东条黯然道:“就是他。”
南宫洪道:“丁当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东条黯然冷笑道:“他还不够,他只不过是个贪财的驼子。”
南宫洪道:“所以你们收买了他。”
东条黯然道:“但我们却没有买到你,当时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将这件事去告诉宫本藏木,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南宫洪冷冷道:“那价钱的确已足够买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些人现在都已变成了死人。”
东条黯然道:“他们死得并不可怜,也不可惜。”
南宫洪道:“可惜的是杜军军没有死?”
东条黯然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他也必将死在那柄刀下。”
南宫洪道:“宫本藏木呢?”
东条黯然道:“你认为杜军军能找到他?”
南宫洪道:“你认为找不到?”
东条黯然道:“他本来是匹狼,现在却已变成条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杀死。”
南宫洪道:“你这句话皮货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东条黯然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若没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里来的?”
东条黯然说不出话来了。南宫洪道:“莫忘记世上还有猎狗,而猎狗又都有鼻子。”
东条黯然突又冷笑道:“杜军军就算也有个猎狗般的鼻子,但是,现在恐怕也只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了。”
南宫洪道:“因为什么?”
东条黯然道:“因为小翠。”
南宫洪皱眉道:“他难道将小翠带走了?”
东条黯然点点头。南宫洪道:“难道小翠混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宫本藏木了?”
东条黯然淡淡道:“莫忘记女人喜欢的通常都是珠宝,不是狐皮袍子。”
这次是南宫洪说不出话来了。东条黯然忽又笑了,道:“其实杜军军是否能找到宫本藏木,跟我有什么关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南宫洪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只有一点关系。”
东条黯然道:“什么关系?”
南宫洪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东条黯然道:“我问过,很多人都问过。”
南宫洪道:“现在你为何不问?”
东条黯然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叫南宫洪了。”
南宫洪道:“但南宫洪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东条黯然微笑道:“在我看来像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南宫洪忽然也笑了笑,道:“这次你错了。”
东条黯然:“哦?”
南宫洪道:“我管的并不是闲事。”
东条黯然道:“不是?”
南宫洪道:“绝不是!”
东条黯然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宫洪又笑了,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东条黯然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多。”
南宫洪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东条黯然冷笑。南宫洪忽然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他声音说得很轻,除了东条黯然外,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东条黯然只听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就忽然冻结,等南宫洪说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风从窗外吹进来,灯光闪动。闪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竟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他看着南宫洪时,眼色也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这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也不仅是恐惧,而是崩溃……只有一个已完全彻底崩溃了的人,脸上才会出现这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