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乌兔太阳申时。大吉。宜嫁娶。忌安葬。冲龙煞北。晴。×××艳阳天。大地清新，阳光灿烂。路上不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白云山庄。车不是最好的跑车，当然是跑不了最快的，但现在它的确已尽了它的力了。杜军军已将方向盘交回给那小伙子，坐在后面来，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这双手本就不适于开车的。“你为何不留些力气，等着对付宫本藏木！”
杜军军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又苍白得接近透明。小翠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却又不知是为谁忧虑。薛大汉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喃喃道：“我只希望王伶俐和宫本藏木都在那里……”杜军军突然道：“那么你就该少喝些酒。”
薛大汉皱眉道：“为什么？”
杜军军冷冷道：“醉鬼是杀不死人的，尤其杀不死王伶俐那种人。”
薛大汉冷笑道：“难道要杀人前只能吃花生？”
杜军军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汉道：“哪点比酒好？”
杜军军道：“哪点比酒都好。”
嘴里有东西嚼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令人的神经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营养的东西，可以补充人的体力。薛大汉刚瞪起眼睛，像是想发脾气，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都应该吃点花生才是，我们好像都太紧张了。”
开车的小伙子忽然回过头来，笑说道：“现在咱们已经走上往白云庄的大道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白云庄。”
薛大汉立刻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瞧。大道上黄尘滚滚，山色却是青翠的，翠绿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在太阳下闪着光。薛大汉皱着眉，道：“看来这白云庄的规模倒真不小。”
开车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这里的首富，提起袁家的大少爷来，周围八百里的人有谁不知道？”
薛大汉又瞪起眼，厉声道：“大爷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开车的小伙子一看见他瞪眼，早已吓得转回头，再也不敢开腔了。马车已渐渐走入了山路，两旁浓荫夹道，人迹却已渐少。该来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庄。“宫本藏木是不是真的会在那里？”
杜军军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这双手只怕已在发抖。小翠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他若在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着急？”
杜军军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刀鞘雪白，刀柄也雪白。薛大汉也正在看着这柄刀。这本来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杜军军苍白的手里时，刀的本身就似已带着一种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无论谁看着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诅咒过的。薛大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杜军军道：“不能。”
薛大汉道：“为什么？”
杜军军道：“没有人看过我的刀！”
薛大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杜军军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汉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却笑了笑，道：“王伶俐的剑法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剑根本就没有鞘。”
杜军军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的剑，但最好永远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一字字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横祸。”
薛大汉脸色又变了变，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车忽然停下。他转过头，就看见有样东西在太阳下闪着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剥了皮的花生。花生落下，落在王伶俐嘴里。王伶俐懒洋洋的站在路中央，他的剑也在太阳下闪着光。薛大汉跳了起来，乌篷大车的顶，立刻被他撞得稀烂。王伶俐叹了口气，道：“幸好这辆车不结实，否则你的头岂非要被撞出个大洞？”
薛大汉厉声道：“你岂非就想我头上多个大洞。”
王伶俐微笑道：“仔细想一想，那倒也不坏，把酒往洞里倒，的确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汉又跳起来，怒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你还敢来见我？”
王伶俐道：“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来？”
王伶俐道：“别人都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坐在车上，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车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会奇怪。”
他微笑着又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汉道：“你呢？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王伶俐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将你这种人当做朋友。”
王伶俐道：“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千万呢？”
王伶俐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王伶俐道：“我们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钱我为什么不能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王伶俐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王伶俐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钱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的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薛大汉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声道：“我的女人你难道也送给了别人？”
王伶俐道：“那倒没有。”
薛大汉道：“她的人呢？”
王伶俐道：“我已杀了她。”
薛大汉又跳起来，大叫道：“什么，你杀了她？”
王伶俐淡淡道：“我杀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薛大汉道：“你……你为什么要杀她？”
王伶俐道：“因为她想偷人。”
薛大汉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谁？”
王伶俐道：“我。”
薛大汉又怔住。王伶俐道：“她虽然想偷我，却没有偷着，但我既不能保证别的男人都像我一样，也不能保证她不去偷别人，所以只好杀了她，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不戴绿帽子。”
薛大汉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王伶俐冷冷的答道：“别的法子我不会，我只会杀人。”
薛大汉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杀得好。”
王伶俐道：“本来就杀得好。”
薛大汉道：“你杀人好像总是杀得大快人心。”
王伶俐道：“我花钱也花得痛快。”
薛大汉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极了，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王伶俐道：“我早就知道你会佩服我的。”
薛大汉道：“这酒还不错，来两口吧。”
王伶俐道：“这花生也不错，正好下酒。”
两人大笑着，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紧了你的手。开车的小伙子已经在旁边看得连眼睛都直了，他还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朋友。薛大汉忽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王伶俐道：“我赶着去杀别人。”
薛大汉道：“杀谁？”
王伶俐笑了笑，道：“就是那个刚才还在你车上的人。”
薛大汉道：“刚才？……”他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车上的杜军军，竟已不见了，只剩下小翠一个人坐在那里。现在她却已不再低垂着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王伶俐。薛大汉皱眉道：“你那男人呢？”
小翠咬着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女人，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人。”
薛大汉道：“也许你看错了他。”
小翠道：“我没有……我从来不会看错任何一个男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王伶俐，忽又冷笑道：“我现在总算也看出你是哪种男人了。”
王伶俐淡淡道：“我是哪种男人？”
小翠道：“是个没胆子的男人！”
王伶俐笑了。小翠道：“你若还有一点胆量，为什么不敢娶宫本慧子？”
王伶俐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小翠道：“因为我知道她是跟着你走的。”
王伶俐道：“你知道？”
小翠道：“我看见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王伶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小翠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却太少，所以才会喜欢你。”
王伶俐又笑了，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我？”
小翠道：“她若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去追你？”
王伶俐道：“也许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我替她杀人而已。”
小翠道：“男人为女人杀人，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杀过人？”
王伶俐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杀了杜军军？”
小翠道：“你敢不敢去？”
王伶俐冷笑。小翠道：“就因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将她送给了别人。”
王伶俐道：“你以为是我不要她的？”
小翠道：“她既然不顾一切去追你，又怎么会不要你？”
王伶俐叹道：“这其中当然还有个故事。”
小翠道：“什么故事？”
王伶俐道：“我带她到白云庄来，她看到了小袁，忽然发现小袁比我好，所以就爱上了小袁，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因为这事本就常常会发生的。”
小翠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到白云庄来？”
王伶俐道：“这地方我本就常常来的。”
小翠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摆脱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故意替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王伶俐道：“哦？”
小翠道：“因为你本来就怕杜军军，怕他的刀比你的剑快。”
王伶俐道：“哦？”
小翠道：“但现在你当然已用不着怕他了，因为他已绝不会再找你，现在你已跟三菱集团的人完全没有关系了。”
王伶俐冷冷的说道：“我本来就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小翠道：“但现在白云庄已跟三菱集团结了亲。”
王伶俐微笑道：“这门亲事岂非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
小翠道：“而且他当然不会知道是你将宫本慧子带来的。”
王伶俐道：“他知道的事的确不多。”
小翠道：“所以他一定会认为袁秋云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王伶俐道：“很可能。”
小翠道：“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已杀了袁秋云。”
王伶俐道：“也很可能。”
小翠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王伶俐语气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关心？是他杀了袁秋云也好，是袁秋云杀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小翠盯着他，道：“你关心的是什么？”
王伶俐道：“我只关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样，你几时关心过别人？”
小翠咬着嘴唇，缓缓的道：“但我却实在是关心他的。”
王伶俐道：“哦？”
小翠道：“你不信？”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凄然道：“你当然不信，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会忽然变得关心他了。”
王伶俐道：“你流泪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欢会笑的女人，并不是会哭的。”
小翠咬着牙，突然从车上扑了过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王伶俐微笑着，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杀人本不该用刀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杀人更不该用刀？”
“叮”的一声，刀落在地上。小翠忽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她刚才还想杀了他，真的想杀了他，但现在伏在他胸膛上，却似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他。因为他比她强。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强的男人。薛大汉在旁边冷冷的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刚才她好像真的想杀了你。”
王伶俐道：“本来就是真的。”
薛大汉道：“但现在……”王伶俐道：“现在她已知道杀不了我。”
薛大汉道：“所以她现在已准备让你宰了。”
王伶俐道：“宰？”
薛大汉笑道：“你难道真不懂我说的这‘宰’字是什么意思。”
王伶俐当然懂。每个男人都懂。薛大汉道：“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王伶俐垂下头，看着怀中的翠浓。小翠显然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躯体柔软而温暖。薛大汉道：“杜军军还是个不懂风情的孩子，这女人看来却一定要我们这样的男人才能对付得了。”
王伶俐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抓得很用力。但小翠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王伶俐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厌恶之色，又一把揪住她头发，重重的一个耳光掴了下去。她苍白美丽的脸立刻被打出了个掌印，鲜红的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了下来。可是她眼睛里却发出了光，看着王伶俐，忽然大笑道：“原来你是个……”王伶俐不让她这句话说完，又一掌掴在她脸上。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滚到了车下，像一摊泥般倒在那里。薛大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打她的，你应该……”王伶俐道：“我应该杀了她。”
薛大汉道：“为什么？因为她偷人？但杜军军又不是你的朋友，何况她本就是婊子。”
王伶俐道：“婊子并不该杀，世上还有种比婊子更下贱的女人。”
薛大汉道：“哪种？”
王伶俐道：“一种天生的婊子。”
薛大汉又笑了，道：“你难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处女？”
王伶俐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们又何必站在这里谈这种女人？”
薛大汉道：“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王伶俐道：“去看杀人。”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兴奋，他一向觉得杀人比女人好看得多。薛大汉道：“杀人？谁杀人？”
王伶俐道：“除了杜军军外，还有谁杀人值得我们去看？”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杜军军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杀错了人。”
×××王伶俐和薛大汉都已走了，小翠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开车的小伙子已被刚才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俯下身，从车下拉出了小翠。他以为小翠一定很气愤，很痛苦。谁知她却在笑。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小伙子怔住。小翠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小翠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
小翠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小翠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小翠道：“你没有看见过蚯蚓？”
小伙子道：“我当然看见过。”
小翠道：“蚯蚓是什么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粘粘的……”小翠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小翠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小伙子终于懂了。“她天生就是个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丰满的胸膛，美丽的脸……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小翠又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小翠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小翠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小翠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小翠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小翠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小翠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请这么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么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似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么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他前两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影都不见。”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也没有人看见，自从那天之后，他这个人就忽然失踪了。”
“奇怪……”“实在奇怪。”
×××看看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