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杜军军怔了怔，道：“动手？”

大汉道道：“你动的当然是刀。”

杜军军道：“我为什么要动刀？”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杜军军道：“我为什么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算，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杜军军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杜军军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布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杜军军道：“你常常等着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杜军军淡淡道：“只可惜这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着杀我的？”

杜军军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绝不再等？”

杜军军道：“我已等过一次。”

大汉道：“那次你上了当？”

杜军军用力握住他的刀，一字字道：“那次我就不该等的。”

大汉忽然长叹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在是等不得的！”

杜军军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杜军军道：“不是。”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杜军军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杜军军道：“我没有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杜军军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杜军军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杜军军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杜军军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么？”

杜军军道：“只想跟着你的大卡车，到白云庄去。”

薛大汉道：“就这样？”

杜军军道：“就这样。”

薛大汉道：“好，上车吧。”

杜军军道：“我不上车。”

薛大汉又怔了怔，道：“为什么又不上车了？”

杜军军道：“因为我没有五千块付车钱。”

薛大汉道：“你难道要跟在车子后面走？”

杜军军道：“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薛大汉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怪人，简直比我还怪！”

他的确也是个怪人。×××天渐渐亮了。初升的阳光，就像是刀一样，划破了轻纱般的冷雾，大地上的生命已开始苏醒了一般。那小伙子还没有醒。薛大汉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了他，大声道：“快起来，开车到白云庄去。”

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赔着笑道：“大爷就请上车。”

薛大汉道：“大爷不上车。”

小伙子怔了怔，道：“为什么不上车？”

薛大汉道：“因为大爷高兴。”

×××这小伙子年纪虽轻，开车也赶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花了钱租车，却情愿跟在车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爷高兴，他就算要在后面爬，也没有人管得着。小伙子心里虽奇怪，倒也落得个轻松。他开着车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个人在跟着──一个凶神般的大汉，一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谁能不多看几眼的。但薛大汉洋洋自得，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杜军军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的。小翠眼睛更没有别的人，在杜军军面前，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开车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什么要到白云庄去。白云庄本来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薛大汉喝了几大口酒，忽然用力赶上大车，道：“我们又不是赶去奔丧的，你慢点行不行？”

小伙子赔笑道：“行，当然行。”

租车的不急，他当然更不急。薛大汉自己也放慢了脚步，道：“白云庄又不远，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杜军军听的，杜军军却像是没听见。薛大汉已落在他身旁，又问道：“却不知你到白云庄去干什么？”

杜军军还是听不见。薛大汉道：“你认得袁秋云？”

杜军军终于忍不住问道：“袁秋云是谁？”

薛大汉道：“就是白云庄的庄主。”

杜军军道：“不认得。”

薛大汉笑了笑，道：“你连薛大汉都不认得，当然是不会认得袁秋云的了。”

杜军军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道：“我怎么会认得那种老古董。”

杜军军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问道：“你只认得王伶俐？”

薛大汉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他忽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杜军军道：“找他干什么？”

薛大汉冷笑道：“也不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他的脑袋切下来，一脚踢到阴沟里去。”

杜军军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汉道：“本来不是的。”

他又喝了两口酒，道：“本来他是我的朋友。”

杜军军道：“朋友？”

薛大汉咬着牙，道：“朋友有时比仇人还可怕，还可怕，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朋友。”

杜军军道：“你上过他的当？”

薛大汉恨恨道：“我把全副家当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欢的女人也交给了他，但他却溜了，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杜军军皱了皱眉，道：“看来他倒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

薛大汉沉声道：“就因为他不像，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杜军军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时的确比仇人还可怕。”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没有朋友？”

杜军军道：“没有。”

薛大汉叹了口气，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来。过了很久，杜军军忽然又道：“你本来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汉道：“的确不必，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车上。”

杜军军也不说话了。又走了段路，薛大汉忽然把酒葫芦递过去，道：“喝口酒？”

杜军军道：“不喝。”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不喝酒？”

杜军军道：“从来不喝。”

薛大汉道：“赌钱呢？”

杜军军道：“从来不赌。”

薛大汉道：“你喜欢干什么？”

杜军军道：“什么都不喜欢。”

薛大汉叹道：“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杜军军道：“我本不是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汉道：“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杜军军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为了复仇。”

薛大汉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着道：“看来做你的仇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杜军军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说话了。薛大汉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认得王伶俐？”

杜军军道：“我只见过他。”

薛大汉道：“怎么会见到的？”

杜军军道：“他想来杀我。”

薛大汉动容道：“后来呢？”

杜军军淡淡道：“后来他就走了。”

薛大汉道：“你就让他走？”

杜军军道：“我并不想杀他……我想杀的只有一个人。”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

杜军军点点头。薛大汉道：“你的仇人只有一个？”

杜军军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个。”

薛大汉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又喝了两口酒，嘴里又在低低的哼着：“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仇人头......”杜军军忽然也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的运气比我好。”

薛大汉道：“为什么？”

杜军军道：“若有杀不尽的仇人可杀，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连那一个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汉道：“你那仇人是谁？”

杜军军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汉目光闪动，道：“但是我却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他。”

杜军军沉吟着，终于道：“他姓宫本。”

薛大汉道：‘宫本什么？”

杜军军道：“宫本藏木。”

薛大汉耸容道：“三菱重工的主人？”

杜军军也耸然动容，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喃喃道：“这就难怪你要到白云庄去了！”

杜军军道：“白云庄和三菱重工又有什么关系？”

薛大汉道：“本来是没有的。”

杜军军道：“现在呢？”

薛大汉道：“你难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军军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大汉道：“你也没有接到帖子？”

杜军军道：“谁发的帖子？”

薛大汉道：“当然是白云庄，今天就是他们少庄主大喜的日子。”

杜军军道：“我也不认得他。”

薛大汉道：“但新娘子你却一定认得的。”

杜军军道：“新娘子是谁？”

薛大汉说道：“就是宫本藏木的女儿，听说叫做宫本慧子。”

杜军军的脸色变了。薛大汉沉吟着，道：“所以宫本藏木今天想必也会到白云庄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杜军军已纵身跃上了卡车。他轻功一施展出来，行动就突然变得箭一般迅速，绝没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薛大汉看着他，目中带着深思之色，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果然是好身手！”

这时杜军军却已窜上了卡车的前座，夺过了那小伙子的方向盘。只要一听到宫本藏木的消息，他立刻就将别的人，别的事全都忘了。卡车已绝尘而去，竟将薛大汉和小翠抛在后面。小翠垂下头，眼泪似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薛大汉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甩下你的。”

语声中他已迈开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卡车。薛大汉又回头向小翠笑了笑，道：“请上车。”

小翠终于抬起头，嫣然一笑，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忽然轻轻道：“那女人不该抛下你跟王伶俐走的，你是个君子。”

薛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这年头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天大亮。阳光普照。今天已是九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