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广积门中军大帐。 “刘总兵,你帮宋家报了血海深仇,小老儿万死难报。奈何医术浅薄,无力回天,只愿一死,金姑娘她·····” 老宋头作势要跪下,刘招孙一把将老头拎起,指着金虞姬道: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救活她!”
“什么法子都用了,失血太多,只能汤药吊着,再耽搁几日,就……” 刘招孙大怒:“天天说自己是神医,什么病都能医,谁都能救,就没别的法子吗?”
老宋头沉默许久,忐忑道:“金姑娘昏睡七日,寻常汤药,断难救活,即便有一线生机,只怕寻不来药引子。”
刘招孙急道: “三条腿的金蟾,太上老君的仙丹,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给你寻来!说!什么药!”
“千年高丽参,长白山当归虫草。《千金方》记载,唐贞观年间,有医士调用此方救活一人,不知是否可行。”
“两日,两日之内给你凑齐!”
“刘总兵可是说笑?金姑娘也就这两日光景····” “我这就去找!”
当日,刘招孙带人进城采买高丽参和当归。 当然是买不到的。叶赫人屠城过后,城中药铺都被抢光烧毁,别说是千年高丽参,连十年辽东参都没有。他不死心,亲自进城找寻,最后只找到些参渣。 ~~~~ 康应乾终于结束对一众辽镇将官妻妾“慰问”。 全身酸软回到广积门瓮城,听说刘总兵不在,细问才知去寻药了,破口骂道: “如此沉湎女色,不顾军国大事,难成大器!”
说罢,坐在中军大帐门口,吃了颗金刚散,弥补这两日激战后的亏损。 “收拢人马、安置俘虏,向朝廷报功,弹劾祖大寿,提防朝鲜····诸事繁杂。哪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色字头上一把刀,为将者,当要戒色,何况还是为了个死人!老夫这几日只顾忙着安抚降将家眷,一会儿不见,刘总兵就如此这般,哎,开原不能没有老夫啊!”
说着说着,又开始骂金虞姬是祸水。 裴大虎早听不下去,一脸不悦道: “康监军!刘总兵这几日抚恤伤兵,安置流民,忙得没空吃饭,今日又去寻药·····若不是金姑娘舍命击鼓,大军一鼓作气击溃建奴,你我哪能站在这里说话!刘总兵说,金姑娘勇冠三军,是汉人之魂,要给她请功,要让朝廷封她做个将军。”
“什么?还要封她做将军?”
康应乾还不知道这事,给为开原将士请功的奏疏是乔一琦写的。 他正在气头上,听了裴大虎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胡闹!哪有女人做将军的!还是个外番女人!真是·····” 卫兵张潮进来禀告,说有人求见刘总兵。 “不见,就说刘总兵忙于兵务,没空!”
浑河血战后,沈阳周边豪绅大族都开始主动和开原统帅拉关系。 送礼的送礼,嫁女的嫁女。送银子送东珠,女人也是嫁一送一(送丫鬟)。 大家结交刘总兵的诚意可谓十足。因为傻子也知道,此战之后,刘招孙必然权势遮天。在辽东,至少会是李成梁一样的人物,更要命的是,他今年不过才二十岁。 沈阳大战刚结束,此时结交还不算晚,等宣武将军率兵返回开原,再想起送银子送女人,估计连门路都没了。 康应乾像驱赶苍蝇似得挥挥手: “让他们滚!老夫来沈阳前,这些地头蛇连一粒粮食都不给咱们,现在刘总兵不缺银子不缺女人——一个女人就让他失魂落魄——还想再送!这些人到底是何居心!老夫,老夫平生最见不得这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 “河西堡的吴老爷,托管家带来个女子,说是给刘总兵做丫鬟···” 康应乾叫住张潮。 “慢!先不要送走,本官去看看,替刘总兵把好关,看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货色!刘总兵青春年少,可不能再让妖媚之人蛊惑了!”
张潮呆呆望着康应乾,被监军一身正气深深折服。 康应乾见他样子,怒道:“怎的还不走?”
“康监军,还有个朝鲜人,说是什么朝天使,从京师返回汉城,自己带了礼物,要顺路拜见刘总兵。”
“朝天使?”
康应乾眼珠转动,抚摸胡须。 “刘总兵和这些外番,八竿子也打不着。”
康监军想了半天,判定此人多半是个骗子。 这些时日,来了不少攀扯亲戚的辽民,康应乾不厌其烦。 甚至有个少年,自称是刘总兵遗落在关内的私生子——那少年大概以为刘总兵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将吧。 康应乾心头窝火,对张潮道: “让他等着。”
说罢瞟了眼还在昏迷不醒的金虞姬,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翻看几页。 “青蛇貌若天仙,白蛇和人成亲?这是什么荒野怪谈!胡说八道!怪不得刘总兵被迷了心窍。”
翻过书皮,上面赫然写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冯梦龙(字犹龙) 康应乾和冯梦龙是同乡,两人早年一起参加乡试,同中举人。可惜后来冯梦龙仕途坎坷,连个县令都没当上,穷苦潦倒,这会儿还在江南写小说。 康应乾笑道:“几年不见,冯犹龙竟穷成这样,靠编写荒野淫秽故事谋生,此人当年可是和本官一样,立志为生民立命啊!可悲,等老夫回南直隶,一定打赏他些银子。”
~~~~~ 刘招孙双手合十,神色虔诚跪在真武大帝神像前。 太清宫的张道长终于云游回来。 此刻,老道长坐在刘总兵身旁,鹤发童颜,慈眉善目。 “施主,听闻你击败建奴,平定辽东。”
刘招孙眼皮不眨,继续虔诚祷告。 张道长兀自不停。 “听闻施主半年前,来过本观,还向真武神许了诺。”
刘招孙神色不变。 “听闻施主曾许诺,若能助施主驱除鞑虏,挽救天下苍生,便给太清宫真武神重塑金身,如今鞑子退了,不知金身·····” 刘招孙猛地睁眼望向大殿。 真武大帝披发跣足,端坐殿堂,手掌微微前伸,旁边龟、蛇二将。 即便是冰清玉洁的金童、玉女,和半年前相比,也变得不再纯洁。 半年多不见,没想到这些神像都和张道长一个德行,变成了讨债鬼模样。 刘招孙连忙解释道:“本官说了,这次回太清宫,是为求药,道长不能见死不救,若救下此人,改日必给你老人家重塑金身!”
他语无伦次。 明日便是金虞姬大限,可是老宋头开出的三味药引,到现在一个也没找到。 病急乱投医。 情急之下,刘招孙只好来求神拜佛,准确说是来拜道士。 鹤发童颜的张道长双目紧闭,默然无语,过了好久,才将手掌微微前伸。 刘招孙塞了三十两银子。 张道长又伸出另一只手。 刘总兵咬了咬牙,又递上三十两。 张道长掂量了一下银子份量,嘴角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眼睛仍旧闭着。 刘招孙大怒,本以为这张一行是得道之人,没想到竟也如此贪财。 当下心灰意冷,决定不再理这狗道士,只是面朝真武神,心中祷告: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辽东危难,本官率开原兵士援助浑河,与建奴鏖战,幸有朝鲜金氏,为拯救天下苍生,不惜性命,浑河击鼓,振奋军心。眼下她气息奄奄,随时可能死去,求真君救这女子!此乃信物!乃是我麾下将士忠义所化,金虞姬若能生还,我愿折损五十年阳寿,侍奉列为真君!”
“因我血躯,奉为牺牲,以血为祭,无怨无悔,有违此言,粉身碎骨!”
刘招孙说罢,念动招魂咒,拔出匕首,刺向自己手臂。 鲜血淅淅沥沥,浇灌在那块残盾上。 刘招孙忍痛将血盾放在香案上,又跪下来叩拜三次,转身走出山门。 卫兵牵马过来,三人策马离去,刚跑出几步,却听张道长悠然道: “施主,请留步。”
刘招孙勒住缰绳,回头看时,道长立于大清宫山门,手中捧着个木匣子。 虞姬,你有救了。 “浑河一战,将军披伤十余处,救那百万辽人,扭转三百年运数。这功业,可不是几座金身能换的。去年贫道云游在外,不曾与将军相见,实为憾事,今日得见,果然龙章凤姿,容止过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将军用情至深,侠骨柔情,心怀苍生,返璞归真,好!好!好!贫道看你果然是得道了!”
刘招孙顿时转悲为喜,正要拜谢,却听道长接着说: “此木匣里有你要找的药引,只是三味不够,还需一物。”
刚刚升起的狂喜顿时消失大半,如同被人劈头浇了盆凉水,如坠冰窟。 “还有一味药?”
张一行神色和蔼:“对,第四味药,你刚才也凑齐了,此女有救。”
“那便好·····” 听说虞姬能活下来,刘招孙如释重负,口中喃喃自语,忽然眉头紧锁,旋即又泰然自若。 “将军行大道,为苍生,必无往而不利。”
张道长神色憔然,忽然大声道: “不过,逆天改命,必遭反噬!今日相遇也是缘分,贫道送你一句偈语,切记切记。”
刘招孙虔诚聆听。 “道长请说。”
“蛰龙己出世,头角首生成,云兴雨泽,得济苍生。”
张道长说完四句箴言,伸手在刘招孙额头一点,又接着道: “遇江而起,遇原而贵,遇鼠而变,遇闯而升。”
张真人说罢,挥动拂尘,朝空中一点,天际之处,风云变动,雷驱电掣。 刘招孙仿佛得了神通,神情恍惚。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刘将军,你真愿如此吗?”
刘招孙回望真武神像,大声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谢过道长,出了道观,在卫兵簇拥下策马而去。 待刘招孙走远,明眸皓齿的小道童好奇问道: “师父,他还能活多久?那女子还差千年高丽参,如何寻得?”
张道长怅然良久,叹息一声道:“无量天尊,妙不可言!道法三千,只渡有情人,看他造化吧。”
张一行说罢,抬头望向西边,天际之处,一颗流星正缓缓划过浑河上空。 ~~~~~ 刘招孙回到瓮城军营,找到老宋头,将木匣交给他。老宋头看见当归,啧啧称奇。 只差高丽参了。 康应乾走进来,见刘招孙风急火燎,顿时愠怒,对后面跟着的人道: “这位便是刘总兵,你有何事,赶紧说罢。总兵军务繁忙,刚刚抚慰百姓回来。”
一个长相俊朗,气质不凡的朝鲜人穿戴着大明冠服,在康应乾引荐下,走进大帐。 他正准备询问刘总兵在何处,忽望向卧榻上躺着个女人,神色大变,喃喃道: “为何这样?!”
老宋头瞥了瞥嘴,挥手要让这人闪开。 朝鲜人后退几步,抬头望众人一眼,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刘总兵身上。 忽然,一记勾拳重重打在刘招孙脸上。 众人大惊。 章东和裴大虎连忙制服这人,抡起重刀就砍下去。 康应乾惊道:“你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殴打刘总兵?”
ps:到底何人竟敢袭击刘招孙!金虞姬能不能救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