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你，你这禽兽，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裴大虎挥刀格杀这刺客，刘总兵连忙上前制止，捂住喷涌而出的鼻血，望向朝天使，瓮声瓮气：　　“大久哥？”

康应乾一脸鄙夷道：　　“大舅哥？这就认上亲了？真不要脸！果然色迷心窍！！”

刘招孙没听见老康说话，顾不上鼻子还在流血，推开裴大虎，上前亲自将那朝天使扶起，上下打量一番。　　“你，你就是金大久？金虞姬失散多年的兄长？听她提起过你，在京师，在京师献俘时，她见过你。”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认亲。　　恍惚之间，仿佛穿越到了泡菜国爱情剧剧组。　　鼻孔火辣辣的痛感，才让刘招孙想起，自己还身处万历四十七年的辽东浑河战场。　　“欧巴····不，大舅哥，好久不见，你是怎么来的？怎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为你接风，前几天正忙着扫灭建奴······康监军，康老爷，来贵客了，快来招待！”

康应乾小声嘀咕道：　　“说得老夫好像是怡红院的头牌似得！”

金大久拔出佩剑，指着刘招孙道：　　“无耻之徒，别套近乎！说，金虞姬为何这样了？不说个明白，我今日非···”　　刘招孙使了个眼色，张潮裴大虎等人放下手中利刃，退到了后面。　　康应乾在旁边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上前抱住金大久，把金虞姬擂鼓战浑河，刘招孙挥剑平建奴的过程，添油加醋给大久哥说了，最后总结道：　　“刘总兵对你妹妹，真是一往情深。这份痴情，老夫恨不能把他……老夫很感动！”

老康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金大久听了羞愧道：“歼灭建州八旗，真气壮山河！刘总兵无恙？”

刘招孙下意识伸手遮住自己左肋处的箭伤，云淡风轻道：　　“区区十万建奴，开原军灭之，不费吹灰之力，何足道哉！”

康应乾吹胡子瞪眼睛，在旁帮腔道：　　“是啊，老奴哪是刘总兵的对手，努尔哈赤用兵老辣，那又如何？八旗人马，还不是被玩弄于掌股之中。他们一再分兵，开原、铁岭、清河，整个辽东都打成一锅粥了！刘总兵亲率精锐，直扑沈阳，杀得老奴跪地求饶·····你在北京多年，当知，若这次把努尔哈赤抓回京师，圣上龙颜大悦，一下子赏给刘总兵几十万两银子，封他做个平辽侯，也是可能的·····”　　康应乾表情夸张，指着刘招孙骂道：　　“他，他，他为了给你们金家报仇，竟不顾老夫再三劝谏，一怒之下，挥刀把老奴杀了！这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金大久从辽西一路走来，在路上陆续听闻开原军大胜建奴的消息，起初以为这又是明军谎报军情，直到来到浑河战场，才知真是一场大胜。　　想到自己错怪妹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只知宣武将军英雄人物，没想对小妹竟这般用情，刚才唐突，请刘总兵恕罪！我虽是东国小臣，礼义廉耻也是知道的！”

刘招孙连忙上前扶起金大久，这才摸了摸鼻子，已经没流血了。　　想到金虞姬不及和兄长相认，便要香消玉殒，不由悲从心来。　　他伏在床榻前，捧着她纤纤细手，失魂落魄道：　　“本想此战过后，回到开原，张灯结彩迎娶你，眼下，你走了，今生我也不娶了。”

众人垂泪。　　金大久翻看妹妹留下的话本小说，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翻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睹物思人，泪如雨下，泪水哗哗落在书页上。　　康应乾上前劝慰，朝天使抹去眼泪，昂头道：　　“刘总兵对小妹如此，她泉下有知，必是欣慰，生死有命，还请刘总兵节哀。”

“我前些时日在京师，和兵部一位姓郭的主事酒后闲聊，听他说，奢崇明（1）祸乱越演越烈，山东白莲教也有不稳之势，如今大明南北多警，正是将军这种人为国效忠之际，刘总兵千金之躯，还需保重，不要再为我妹妹伤神！”

刘招孙哪里听得进这些，挥手对康应乾道：“康监军，你先带金大久下去歇息，好生招待。”

金大久却没有走，把头扭到一边，不忍再看金虞姬，从袍服中取出个小木匣，双手颤抖递过来。　　“这趟从京师回汉城，带了礼物，本想顺带看看她，不曾想我兄妹数年未见，再见已是阴阳两隔，哎！”

这时候，老宋头领着药罐子，一瘸一拐走进来，见帐中都是人，转身便要离去，金大久望着老头蹒跚背影，颤巍巍道：　　“既然救不活·····”　　“还请刘总兵好好安葬小妹。”

刘招孙旧伤未愈，几日寻药，早已精疲力竭，听到这话更觉伤悲，忽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裴大虎连忙上前搀扶，刘招孙推开家丁头子，口中喃喃道：“没事没事，康监军，先带他下去歇息吧。”

老宋头忧心忡忡望着刘总兵，欲言又止。　　众人一番忙乱，金大久把木匣子递给老宋头，跟在康应乾身后超外面走。　　宋医官接过木匣，顺手打开，接着便大叫起来：　　“高丽参？！”

一株品相上佳的千年高丽参静静躺在木匣里，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　　当晚，刘总兵携康应乾邓长雄裴大虎等人，在沈阳北门瓮城宴请金大久满桂两人。　　和前几日相比，今晚宴饮的气氛明显活跃了很多。　　有酒有肉，只是没有歌女。开原治军严苛，刘招孙自然要以身作则。　　大久哥做了多年朝天使，迎来送往，酒精考验，一脸虬髯的满桂与蒙古人相似，更是海量。　　今晚的主题当然不是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招孙举杯笑道：　　“幸得三军用命，义父在天之灵庇佑，浑河血战，击败建奴，如今努尔哈赤既死，黄台吉苟延残喘，辽东可平，然而国家多事，为将者，不可懈怠。”

金大久举杯赞道：“刘总兵为天朝除此大患，加官进爵，不再话下，辽东毗邻朝鲜，想必开原以后必然与朝鲜有所联系，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不要客气。”

康应乾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尽显豪迈：“刘招孙一心为国，哪里想过什么加官进爵。”

金大久有些尴尬。　　康应乾故意揶揄道：“哈哈，明明是刘总兵的内兄（大舅子），还说什么小弟，你这回带来参药，救活金姑娘，这才是刘总兵最想要的，什么加官进爵，刘总兵一心想的是走大道，拯救天下苍生。”

裴大虎和邓长雄咧嘴一笑，邓长雄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某只是个武人，不知什么走大道，也不讲大道理，刘总兵把咱们当人看，让咱打建奴，便打建奴，让咱打京····”　　刘招孙咳嗽一声，康应乾抚须微笑。　　裴大虎连忙起身给金大久敬酒，趁机岔开话题：“大舅子，下次可不能再拿刀砍十三爷了，他刚才要是真动手，十个你也打不过他。”

众人哄笑。　　~~~~~　　这次见面，金大久不仅带来千年高丽参，还让刘总兵了解到奢安之乱、山东白莲教的重要情报。　　此外，金大久还介绍了辽东与朝鲜的贸易。　　大久哥毕竟是大舅哥。　　和妹妹一样，金大久性情果敢，胆子很大，他做了三年朝天使，在大明京师见识多，人脉广，路子野。　　刘招孙兵力强盛，人脉通天，眼下缺钱缺粮。　　金大久建议他妹夫接替辽镇的生意，利用与林丹汗的关系（虽然也没啥关系），将商路向西边拓展，直接与蒙古人交易，牟取暴利。　　这就体现出满桂的重要性了。　　刘招孙寻仙求药的这几天，康应乾已经分了一千颗建奴首级给满桂，老康告诉大胡子参将，刘总兵会在奏疏上附带一笔，推举满参将在浑河血战中的功劳：　　“幸得满参将及时救援，浴血拼杀，斩杀奴贼一千余人，满桂身披箭伤一百二十处，尤振臂高呼：大丈夫报国，只在今日·······”　　有了这道奏疏，大胡子或许能升个总兵。满桂和刘招孙性情相投，如今得了泼天军功，两边情谊自然更进一步。　　以夏变夷，蒙古乃是重中之重，满桂作为开原军在蓟镇、宣大等地的一个支点，在刘招孙未来的布局中将发挥重要作用。　　从这个角度上说，刘总兵必须要和大胡子建立密切联系。　　相比感情，利益才是巩固同盟关系的可靠筹码。　　“建奴这次虽遭重创，不过黄台吉实力尚存，不可小觑，开原军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实在太可惜了。”

“仗打完了，后面的事情才刚开始。”

刘招孙亲自给满桂、金大久斟满酒，目光炯炯道：“这些时日，本官思前想后，浑河这场，开原军虽是赢了，灭虏尚未成功，诸位仍须努力。”

“除了战场上的两军厮杀，要想真正灭掉建奴，还要在商贸上封锁赫图阿拉，逐步削弱黄台吉实力。”

众人一起抬头朝这边望来，大家对刘总兵这个提议感到好奇。　　金大久眼中闪出一道精光：“贸易绞杀？刘总兵是要禁止对建州贸易出口吗？”

刘招孙点头道：“正是，”　　康应乾抚弄胡须，不阴不阳道：“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西起喜峰口，东到鸭绿江，倭国、蒙古，当然，还有朝鲜，和建奴做生意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人参、盐铁、貂皮、鹰隼、马匹甚至还有火炮，啥都敢买，啥都敢卖，你如何禁止？”

金大久和满桂不约而同望向康应乾，眼神充满诧异，显然觉得这个文官监军有些扎眼，在刘招孙面前如此桀骜不驯。　　刘招孙笑道：“康监军，还有乔监军，都是本官心腹挚友，你们不必介意，哈哈哈。”

裴大虎在旁低声向金大久介绍乔一琦，金大久刚听几句，便挥手打断道：　　“原来是姜弘立那个结拜兄弟，我认得，此人颇为健谈，话忒多了些，为官多年，还是那么瘦，必是个清官。”

朝天使群体一直以胖瘦衡量天朝官吏是否清廉。　　众人大笑。　　卫兵张潮，陶东风也跟着笑起来，两人便是那日浑河血战时，最后拼死护卫金虞姬击鼓的卫兵。　　刘招孙呵呵一笑，也不在乎康应乾反驳，抬头望向金大久，耐心给大舅哥解释道：　　“不错，确如康监军刚才所言，辽西，辽南，开原军鞭长莫及，管不了，祖大寿私底下走私建奴物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本官自会弹劾他。”

刘招孙神色凌然，金大久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辽东这块，还有蒙古，朝鲜，本官希望从今以后，一粒粮食、一寸布匹、一片茶叶、一粒盐巴也不要再卖给建奴！”

“打蛇打七寸，只要我们三方通力合作，尤其朝鲜国王能配合封锁边贸，黄台吉便是诸葛孔明再生，也熬不过明年冬天！”

刘招孙目光炯炯扫视众人，满桂和金大久各自陷入沉思。　　满桂眉头紧皱。　　大胡子表面五大三粗，其实粗中有细。　　这三方绞杀之策，说起来容易，其实真正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先不说满桂能不能说服蒙古人，就是李怀信柴国柱那帮人，私底下和后金商人贸易已久，是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块利益的。　　见两人都露出为难之色，刘招孙知道，凭开原现在实力，很难做到完全封锁建州。　　他不由隐隐担心，如果让黄台吉躲在赫图阿拉修生养息，恢复实力，不知下次扫穴犁庭，又要死多少汉家男儿！　　“哎，”　　金大久放下酒杯，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　　“刘总兵，想必你也知道，萨尔浒之战时，我国国王本就不赞成出兵，受他宠幸的姜弘立，又不明不白死在了浑江，汉城传言说，姜统帅是被你杀的·····”　　刘招孙郑重其事道：“本官强调一点，那不是传言，是真的，不过不是我，是我四哥。”

康应乾噗嗤一声，将含在嘴里的酒水吐出来，连忙打圆场：“本官那时也在，姜弘立勾结镶蓝旗，阴谋坑害东路军，他不死，谁死，朝鲜王如何这般不晓事····”　　金大久继续道：“这回沈阳大战，天朝皇帝也曾命令朝鲜出兵，牵制建奴，这次李倧根本不搭理，所以，刘总兵刚才所说的三方封锁之策，怕是绝难推行，至少在朝鲜在平安道（与辽东相连），我所知道的，就是三十六家豪商，常年和建州走私贸易·····”　　刘招孙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康应乾咳嗽一声，在旁补刀：“世人皆道建州只知射猎，不谙耕稼，其实成化年间，女真便与朝鲜贸易互市，建奴从朝鲜购买大量农具、耕牛、铁器，于是农耕渐渐兴盛。万历十一年，奴酋私自开辟了经车逾岭至茂山(今朝鲜咸镜北道富宁北古茂山)的贸易之路（注2）。朝鲜商人贩卖给建奴农器、釜鼎、食盐，朝鲜国王虽三令五申禁止，终究管不住这些野人。总之奴贼坐大，与你们朝鲜贸易不无关系。”

金大久尴尬一笑，他显然没想到，康应乾竟了解这么多朝鲜旧事，不由对康监军高看一眼。　　“康监军谙熟国朝典故，对我国事务也如此熟悉，难得难得！有康监军襄助，刘总兵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康应乾胡须颤动，眯缝起小眼睛，口中连称过誉。　　金大久惭愧道：“实不相瞒，我国北方之人，常和鞑子交市，也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有人将铁甲私自卖给建奴。[注3]女真将所贸铁器，加工成兵器。建州世家大户都有冶匠，他们在家中设风炉造箭镞，所造弓矢强劲，所造铠甲，质量比明国更好，日积月累，建州战力超过叶赫辉发等部，最后能统一女真各部，也在情理之中。”

金大久望向妹夫，情绪激动道：　　“刘总兵，某虽只是个朝天使，在汉城位微言轻，无力左右我国朝政，不过请你放心，蚍蜉亦可撼大树！这次回京，我当全力游说两班大臣，哪怕是死，也为刘总兵大业贡献绵薄之力！　　刘招孙激动道：“大舅哥，你做事，我放心！”

满桂深知蓟镇在边境和建奴商人走私贸易，尤其李怀信等人，倒卖盐铁甚是猖獗，和金大久一样，他在蓟镇也是势单力薄。不过为了刘招孙的计划，他也决定豁出去了，这次回去便上疏朝廷，弹劾那些走私贸易的同僚。　　满桂红着脖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　　“俺也一样！”

刘招孙紧紧抓住满桂大手，含泪道：“好兄弟！”

~~~~~　　后金虽被打残，短时期内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可是，斩草需要除根，只有从经济层面遏制建州，才不会出现第二个努尔哈赤。　　可是，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　　现实情况是，除了刘招孙统领的开原，辽东周边几乎所有势力，为了他们自己利益，都愿让建奴继续存在······　　刘招孙想到了明末流贼，李自成张献忠之所以绞杀不尽，很重要原因也是各部官军，和这些流贼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　　辽事难，难于上青天，一方做事，多方掣肘。　　刘招孙拍案而起，大声命令道：　　“谢阳！”

一直坐在角落没机会说话的谢广坤终于露面。　　“你率民政官员，立即列出份清单。从今日起，凡我开原军辖区内，除了粮食布匹药材茶叶之类的违禁品，用于制作弓箭的山桑木、橘木、荆木、柘木、水牛角、雁翎、铁器，也都要严格管理，若有敢走私建奴者，无论何人，斩！”

注：　　（1）奢安之乱：奢崇明于天启元年九月于重庆起事，安邦彦于天启二年二月起兵。叛乱持续17年，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　　（2）李朝世祖实录[ Z].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 1980.　　（3）李朝成宗实录[ Z].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