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璘跟随着这道洪流,出来了皇城。杜金平一直在外耐心等候,此时望见之后,连忙凑近前来。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贾璘正要上马,却听见旁边有人笑道:“也才出来?”
转过头去,贾璘见到正是满面春风的贾政,连忙施礼道:“老爷更是辛苦。”
贾政笑呵呵地点点头,看起来精神很好。“我也听说你的事已然确定。”
说着,他先是叹了口气,再安慰着说道,“总是为陛下分忧,倒也不必计较一时官位之高低。”
“晚辈尚且年幼,原本也要多加历练。”
贾璘回道。 那边又有人凑近来请,正是赖大带着几个仆役,请贾政入轿回府。不再多做叙谈,贾政正要走去停轿处,再回头低声说道:“陛下看某一向勤谨,放了一任学政于某。”
他这样说,实在也是开心。他自从被皇帝赏赐了个闲职,就只升了员外郎,之后再无升迁的动静。贾政自认为人做官都是严谨,可皇帝看重的似乎并非是这些。 提到所谓官员政绩自不必说,贾政只是刻板畏缩罢了。至于皇帝另外对贾氏等势力的轻视,或许更是贾政渴望升职而不得的真实原因。 贾政对此知道吗?也应该有所了解,但他还是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心思,每天如昨日那般言行任事。现在有了外放的机会,他自然暗中欢喜。 京官是天下官员都渴求的职务,但偶尔外放,基本就是调回来后会升职的前奏。 贾璘见他喜色满面,连忙拱手贺道:“老爷勤奋公务,圣上必能体会,所以如此。”
贾政捋须颔首,笑呵呵地上轿。赖大对贾璘拱手道别,带着仆役们簇拥着这顶轿子离去。 望着这一行几人远走,贾璘心里暗笑:贾政看似敦厚温良,却并不能“成事”。这人做些被安排好的事务,也还是难免出岔子。又不能圆融对待同僚,他能顺利回来做原职,也就很不错了。 “大爷,我们也尽早回去吧。”
杜金平近前提示道。 贾璘回过神来,正要再次搬鞍上马,却又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御史且停一停。”
回头看去,贾璘和杜金平都觉诧异。只见一名中人,正快步走到近前。 “敢问老爷何事?”
贾璘连忙松开马鞍,施礼问道。“贾大人请随咱家走便是。”
这名太监低眉顺眼地说罢,转身就走。 贾璘只好跟去,杜金平担心有什么意外,不自觉地快走了几步。 “留在这里等。”
贾璘低声说道。杜金平也就醒过神来:真要“有事”,自己还能闯大内嘛。 没有去皇城的属衙,太监出示了牙牌等信物,经过禁卫士兵的查验后,从永安门进入,直接领着贾璘进入了北面的宫城内。 两人都没说话,一直走到太极宫,再相继拾级而上。 太极宫,以及整座宫城的皇家院落建筑尽是恢弘壮阔,是模仿唐代重修的。 正殿是太极殿,两侧再有不同功用的侧殿。太监在前面引领着,贾璘随后到了西边安仁殿的门外站定。中人进去禀报,再回来带着贾璘进入。 殿内熏香氤氲,浮荡在阳光散射的空气中。贾璘不敢抬头,被太监领到殿内中央。 “陛下等御史多时了。”
太监说罢,站去一边。 贾璘略微看向正前方,皇帝赫然在座,就拜舞说道:“微臣贾璘,拜见万岁!”
过了一会儿,皇帝轶正的声音传来:“平身。”
贾璘再拜谢后,站起身来静候。 “贾璘,榜眼,州同。又试种新作物成功,再擒杀逆贼,现在却任命为巡按御史,可有疑问乎?”
皇帝轶正开口问道。 “臣才德疏浅,又还年幼懵懂。仰赖陛下隆恩,已是感怀至深。所做更都是微末之功,萤烛影迹而已。今获此职,只有拜礼陛下看重,略无疑问。”
贾璘坦然地答道。 皇帝轶正沉默半晌,略微轻咳几声,再开口说道:“即为巡边御史,卿可有谋划?”
“代天子巡边,臣当整肃军纪、重理贸易、慑服蛮民、勾通瓦剌。”
贾璘拱手答道。携瓦剌以击鞑靼再制瓦剌,这是他早就提出来过的。至于重理贸易的话,那自然是他到了边地审时度势之后再定的事。 轶正再又沉默片刻,不禁笑着说道:“卿加给自身的任务可谓重矣。”
“臣自知职衔微末,但既有巡边之名,就万死无惧!”
贾璘大声答道。 轶正稍作思忖,不禁再笑道:“如此说,是朕赐给的职务小了些?”
“何敢乞求虚荣,只为陛下分忧。”
贾璘接着对答。 沉吟片刻,轶正开口再道:“卿有大愿,朕当辅之。”
“陛下隆恩,知微臣懵懂却有忠胆。”
贾璘谢道。 点点头,轶正接着说道:“特加授卿暂行‘文、武选侍郎’之职,另赐尚方宝剑,允卿便宜纠察。”
所谓文、武选侍郎,其实是分别在吏部和兵部,考核各级官员政绩的职官名称。 正因为选侍郎有此权利,这个官职只有五品,却是全国各地官职不等的官员,尽皆不敢得罪,只有尽心维护的人。 贾璘以七品巡按御史的身份,又被皇帝加授这个职务,虽是暂时兼理,但也是行五品官职之实。再有尚方宝剑颁赐,可知皇帝对贾璘的看重。 之所以如此,应该是早在贾璘考中解元的时候,就已经被不同的势力看中。 虽有太上皇在世,但皇帝轶正毕竟亲政,有恩赏废黜的大权。对于他想要重点培养的人才,自然可以直接照顾。 贾璘又并非只刻板笃信书本的呆头鹅,更有一身武艺与胆气。十三岁即以文武才能扬名天下,又倾心为国而不做党争,轶正若是不对他早早关注,岂非是盲目昏聩之君? 轶正前次斥责,包括降职任用贾璘,也是出于帝王术的需要。此时见贾璘对答得体,又非为争执官职高低而坦言,轶正立刻做了修正。否则,一个官职过于卑微,又没有任何震慑力的御史去巡边,那些骄兵悍将和官场老油条,怎么可能重视此事。真要如此,轶正让他巡边也就没有了意义。 又知道大成终究并非处于太平盛世,轶正正是要用这样看似莽撞的年轻人,去打破官场的沉疴僵局。贾璘又文武俱佳有胆气,轶正如此看重,是自然而然的事。 “臣谢陛下偏倚隆恩!”
贾璘也不再拜,躬身施礼说道。 命他退去,皇帝轶正看着他的背影——走得坦荡端正,默默地赞道:“好个英武的御史郎!”
贾璘在中人的引领下,沿着石板大道出了宫城。送到宫城边,中人俯首施礼作别,神色郑重地说道:“御史大人受了皇恩,咱家听着看着都是欢喜、钦佩。”
这是他刻意讨赏的说辞,于当下乃至后世岂不是寻常之事? “老爷实在客气了。”
贾璘拱手还礼,顺势从袖筒里摸出十两银子,塞在了对方的手里。 连忙笑嘻嘻地收起,中人再次施礼道:“左近人多眼杂,就不给御史大人跪了。来日大人荣耀回归,咱家一定登门磕头去。”
贾璘再还礼,目送这个中人离去之后,再转去皇城的城门。 杜金平一直带着焦急的心情,守候在门外。因为下值的时间早就过了,左近已经空无一人,他等得也是焦虑万分。 不仅他着急,就是贾府、贾宅的众人,也对此担心不已。贾府的贾母、贾政等人,主要是担心贾璘再惹恼了皇帝,给贾氏带来灾祸。 贾政回去叙说了自己的事,贾母顺势提及了贾璘。贾政回复后,贾母却总不见贾璘来拜见,就不放心地催促贾政派人去看。 赖大、周瑞、林之孝等人先后走马灯似的来到皇城边,却只见杜金平一人牵马枯等。又听说贾璘再被召进宫城,他们连忙回去禀报。贾母、贾政就此更是忧心忡忡,饮食、睡眠俱废,只有陪着等候。 贾宅的妙玉见贾璘也是许久没回,虽然她心性恬淡但因为更没有他的消息,也是坐立不安。她吩咐翠筠去找杜正,却得到回报说,管家杜正也已来往皇城、贾宅数次,只说还要等着。 袭人、金钏、玉钏等人知晓之后,各自心惊肉跳,相对偷偷抹泪。 好在可人大气,及时呵斥道:“璘大爷一向坦荡,你们这些蹄子却只往坏处想他?”
众人听了不敢再做悲容,连忙施礼谢罪。 总也还是着急,妙玉说是要人备轿,亲自去到皇城门外等候,好歹被可人等人劝住:“主子娘去了也是干等,不如在家静候。”
“幸好玉莲和林宅的妹妹回去了扬州,否则怕不一起急死!”
嘴里说罢,妙玉的泪水也随即落下,只好在家里焚香祷告不止。 贾璘出来皇城,从未受过如此惊吓的杜金平,立即近前拜倒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着也是感慨,贾璘身处这个阶级甚严的环境之中,也只能遵从这些道理。拉起杜金平,他安慰着说道:“我知金平忠义,但不用如此着急。”
抹了泪,不善言辞的杜金平点点头,把手里的马缰绳递在他的手里:“大爷先去荣国府,老太太那边派人问了多次了。我自立即回去贾宅,告知家里的主子。”
正说着,他们看到赖大带着几个仆役匆匆走来。 不敢询问内情,赖大见到贾璘的神态安然,也就放了心。近前拱手后,赖大说道:“哥儿可把老祖宗和老爷急坏了,就请先去府里说会子话吧。”
贾璘点了头,骑马前往荣国府,杜金平快速跑回贾宅报知妙玉。 到了贾府门前,贾璘下马后,从侧门进入院内。一众厮役不知道他获得的是凶是吉,只是拱手施礼问好,并不敢再多说什么。 贾璘进入荣庆堂,早有婆子进去报知了贾母。待他走进正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从贾母、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再到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王熙凤、李纨、薛宝钗、迎探惜三春、史湘云等,可谓是群英荟萃。 再加上丫鬟、婆子们,屋里或坐或站的人们,都齐齐地把目光看向快步走近的贾璘。 口称“让老太太和老爷、哥儿们担心了”,贾璘逐一拜礼。旁人自不必说,贾母从他的神色中,略微看出镇定,心里先是稍宽。 “快在我身边坐下。”
她招手说得很急切。贾政暂且沉得住气,贾赦、贾珍只是冷眼捋须,默默地看着贾璘。 坐在贾母的身边,贾璘还没开口,就听她再着急地说道:“我的哥儿,快说说,皇帝是怎么说的?”
她说了“皇帝”二字,贾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拱了拱手,贾琏和贾宝玉立即低头。而贾赦、贾珍两人,仍是漠然呆坐。 王熙凤心里着急,却更担心贾琏真有什么意外。为了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她亲自端了杯茶,近前说道:“璘大爷一晌午未必喝了茶,先顺一下嗓子。”
贾琏道谢后,接过茶杯放在一边,再对贾母说道:“圣上召见,只是严令仔细巡边事宜,并不用老太太担心。”
不禁长呼口气,荣庆堂里因为人多,发出了“呼”的齐声轻响。 贾政缓和了紧张的神情,不禁笑道:“知道圣上隆恩深重就好。看你以后还敢乱言不了?!”
拱手告罪之后,贾璘说道:“多谢老爷警训。”
那边的贾宝玉得知他无事,先对他挤挤眼睛,以示欢喜和安慰。这神情恰被贾政捕捉到,他立刻受到呵斥:“畜牲!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还敢如此不端?!”
贾母本来才放心,此时听他再发大声,不禁也是斥责:“你要管儿子,只把他拎去你的书房重打就是,不要在这里让我听着害怕。”
贾政赶紧起身谢罪:“儿子再也不敢打他。”
贾母见他恭顺,转而也笑了:“不是说你也要外派吗?我倒觉得,你应该再狠狠地多打几顿宝玉,让他在你外派这几年中,都记得你的厉害!”
贾政再次告罪,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王熙凤放了心,对贾璘也是暗暗地竖大指称赞。那边的贾琏见到,心里多少有些醋意和嫉妒,却也并不敢对娇焊的妻子做个什么暗示,再别提开口说什么提示的话。 薛姨妈见是这个结果,面上只是不忧不喜。 倒也是,贾琏虽然无事,也看似被皇帝看重,却是因为顶撞皇帝被降了职。心里念着此子终究狂妄,薛姨妈嘴上说几句称赞的话,心里并不以为然。 薛宝钗已是大放宽心,看了看母亲的神色,也知道贾璘降职可惜可叹。 迎探惜三春和李纨总是安心,史湘云更是偷偷地笑着,对贾璘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金麒麟,意思是贾璘也有一枚,这是有天意保佑才无事的。 贾赦待得乏味,正要起身离去,却见贾珍自顾端起酒杯眯了一口,再笑着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