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一路都有些惴惴不安,脚底都包着一团寒气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千翠院,仔仔细细掩好了门,方才担忧地开了口。“小姐明儿真要去么?”
碧珠叹口气,“也不知老夫人是怎么想的……”“当心言多必失。”
慕长歌轻声道,随手将束发的簪子扯下,一头秀发便散在了肩上,“老夫人既然要我去,那必定有她的用意,只管去便是。”
一夜安然好眠,次日一早,慕长歌刚刚洗漱完毕,登时便有老夫人院里的丫鬟来提醒,让她不要忘了去祠堂的事。她今日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去到祠堂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湿冷又阴沉。祠堂里点了杯口粗细的蜡烛,一阵风吹过,烛影乱颤,昏黄倒影,分外凄凉。“二小姐,晨间冷,姜茶奴婢已经为二小姐预备下了。”
柳妈妈早已等在了祠堂,慕长歌刚一进去,便捧上了碗热热的姜汤。石姨娘被捆住了手脚,破麻袋似的堆在地上,衣裳遍布细碎刮痕,应当是在这地上挣扎了许久导致。昨晚被婆子塞进嘴里的麻绳,如今还在石姨娘的嘴里塞着,咬了整整一晚,没能将麻绳咬断,反倒把她的嘴磨的血肉模糊,斑斑血迹都渗透了周遭的麻绳。她应当一夜未眠,否则那双眼睛也不会如此红肿。在见到慕长歌的一瞬间,自那双红肿双眼里迸发而出的,竟是满满的恨意!慕长歌见了,缓缓开口,“石姨娘,你可是在恨我?”
石姨娘的眼睛顿时更加瞪大了几分,慕长歌摇了摇头,一时间,竟也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可怜,亦或只觉可笑。她最应当恨的,难道不是引诱她的大夫人?最最应当恨的,难道不是那自私到令人发指,连亲生女儿都能毒害的自己?怎么这些最该恨的,却偏偏被她视而不见,反倒是恨上了自己,恨自己没能去做那替罪羊?姜汤略带辛辣的香气缓缓飘来,慕长歌将视线从石姨娘身上收回,慢慢喝下姜茶,身子登时便暖了许多。将那空碗取回,柳妈妈望了一眼已经预备好的两个家丁,“是时候了,捆上吧。”
听到这,石姨娘顿时挣扎了起来,然而她的挣扎,除了令那团塞住她嘴的麻绳上,沾染的血迹更多了些之外,就再也没了别的用处。祠堂里,多了一张木桌,刚好够一个人躺上去,这便是专门为了石姨娘而放置的。这一次的捆人,也不同于寻常的那些五花大绑,石姨娘的身子被平放在木桌上,四肢摊开,结结实实地捆在四条木腿上,展开成了个“大”字型。“看看她嘴里的麻绳,再给捆的仔细些,老夫人可早早吩咐过,老太爷正在休养,听不得那些个太吵嚷的动静。倘若让她扯起了嗓子,惊扰了老太爷,到时候可要唯你们是问。”
柳妈妈妥帖地安排着,神色从容,半点都不像是即将旁观一场酷刑的人。吩咐完下人,柳妈妈又带着三分客气地看一眼慕长歌。“二小姐,老夫人吩咐奴婢要提醒一下二小姐,过会儿虽闹了些,但二小姐也得在这看完,好好看,看的仔仔细细。”
慕长歌回给柳妈妈一个得意的微笑,“这是自然,老夫人吩咐过的事情,长歌必定会认认真真看到最后。”
就在这二人对话之间,石姨娘已被捆好了,一人按着桌子,另一人手里,则多了把斧头。那柄斧头一掏出来,碧珠就已经腿软到闭上了眼。寻常的斧头,刀刃都磨的锋利雪亮,但这把斧头,刀刃却是钝的,约莫有半条柳叶那么宽,为的就是能把人的骨头敲断,却又不至于流血过多,没用完刑便早早丧了命。一斧头砍下去,尽管嘴里被塞紧了麻绳,石姨娘的喉间还是挣扎着涌出了一团撕心裂肺,如困兽将死的凄厉惨叫。这惨叫被麻绳堵在了嘴里,沉闷地迸发,反倒越发令人毛骨悚然!碧珠不敢看,更不敢听,才见那斧头砍了一下,手心已满是冷汗,下意识地搭上了椅背,才勉强能站稳身子。她竭力压着自己那急促的喘息,下意识地看向慕长歌,却惊讶的发现,慕长歌的神情之中,竟不见分毫惊恐。坐在椅子上的慕长歌,面色从容,一只手极随意地搭在一旁,脊背很是放松地挺直,不必如碧珠一般依靠着什么,姿态也照旧是沉稳的。倘若有人自旁边走过,见了慕长歌这模样,十有八九只会以为,她是在看戏。她也的确是在看一场戏,一场老夫人指给她看的戏。昨晚在心头掠过的疑惑,如今在石姨娘的沉闷惨叫声中,已是全然明了。这便是老夫人要让她看的,老夫人要让她看到石姨娘如今的惨状,看她是如何痛不欲生,挣扎不得,又一步步踏上了黄泉路。而老夫人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她“怕”。慕长歌那清冷的眼底,隐隐浮起了一抹森寒幽光。老夫人想让她畏惧,以此来提点警告她,让她收敛起所有的聪敏心思,乖顺如白兔,好好在这府中低头做人,以求平安。老夫人这么做,的确也是为了保护她,不想再让她遇到什么横生的枝节,但她更多的目的,仍旧是为了那所谓的“顾全大局”!砍在石姨娘身上的斧头,一下又一下,石姨娘的惨叫,也越发凄厉狰狞了起来。慕长歌缓缓攥紧了掌心,眼底的寒气,层层叠叠弥漫了起来,嘴角挑起的一丝讥讽,也越发明显。让她亲眼看一场酷刑,就当真能够震慑到她了么!?休想!除了她自己,谁都不曾知晓她曾经历过的痛苦,半点都不比如今的石姨娘少!区区一场酷刑,若能就此令她忍气吞声,任凭摆布,那她也不再是她。慕长歌这攥紧掌心的动作,落在了柳妈妈眼底,随即,柳妈妈又极迅速地收回了视线,就像是不曾见到一般。待到从祠堂离开时,已是整整一个时辰之后了。此时太阳高照,方才发生在祠堂中,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已是奄奄一息地的石姨娘,全身的骨节都碎成了一块一块,口里不断地吐着鲜血,被下人套了麻袋,只用了辆破旧的推车,将她自后门推去了乱葬岗。被迫看完了全程的碧珠,前脚刚踏出祠堂,身子一软,险些晕死过去。“我还要去老夫人那,你若实在扛不住了,就先回去千翠院吧。”
碧珠猛地摇头,“奴婢得跟着小姐,小姐身边怎么能没人伺候!”
怕她没人伺候是假,心底不安是真。经过了这一个清晨,先前只是对老夫人敬畏的碧珠,如今已变成了畏惧。慕长歌轻叹道:“你倒是个实心眼的,想跟就跟着吧,老夫人应当也不会留咱们太久。”
慕长歌同柳妈妈一起回到老夫人院中时,老夫人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了动静,才慢慢撑开了眼睛。“如何了?”
“回老夫人的话,一切都按着老夫人的吩咐做了。”
老夫人摆摆手,那捶腿的丫鬟立刻轻轻松了手,退出了房间。“石姨娘她,毁就毁在小心思太多。好好的姨娘不愿意做,非得要把自己折腾去了鬼门关。”
老夫人似是自言自语地开口道,“咱们慕家,又不是那些寻常人家,即便是秀容毁了容貌,慕府也还是养得起,哪里就会拖累到她?她倒好,终日里胡思乱想……”“倘若石姨娘能安分些,做好一个姨娘的本分,又岂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说到这,老夫人才看向了慕长歌,“你说,我这话,对还是不对?”
慕长歌微微低垂了视线,纤长的羽睫,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那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自她口中吐出的话,珠圆玉润般的柔和。“老夫人见多识广,自然要比我们明白透彻的多。”
她的回应,很是乖顺,见状,老夫人方才流露出一丝满意神情,又缓缓合上了眼睛,“你这孩子,是个懂事的。也跟着累了一早上,你先回去歇息着吧。”
轻柔行了一礼,慕长歌便离开了老夫人的房间。柳妈妈贴到了老夫人身旁,轻轻揉捏着她的肩膀,语调放的极轻,“老夫人,老奴瞧着,二小姐不像是那些个不明事理的,老夫人又何必让她受了这场惊吓?”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夫人摇了摇头,“我自然明白,长歌不会是那种惹是生非之人。但我这样做,又何尝没有我的苦衷?”
“老夫人有何苦衷,不妨说出来,也好看老奴是不是能为老夫人排忧解难。”
“你说……”老夫人沉吟片刻,开口道,“当日,我是不是就应当借着那由头,把长歌送去庄子里待上个一年半载。”
柳妈妈愣怔了一下,面露不解,“老夫人,老奴怎么记得,二小姐她不曾真的做错过什么,老夫人怎么就要将她送去庄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