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山文连连点头,眼睛也跟着老貔貅的话发亮起来,只不过没有说话。林小麦和麦希明并肩坐在外围的沙发上,看到好些人神情也跟担山文差不多。屋子里很安静,点燃的安神沉香青烟袅袅上升,越发增添上几分肃穆气氛。 长年被油烟沤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扫视里一圈在座各位,老貔貅说:“要找那种半桶水的年轻人容易得很,厨师学校里统一招聘过来,然后再找一些老师傅关闭培训一个月。两个人一组分批行动,相互照应。在我打发了几批抬桩走之后,有人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和我交涉,想要直接买下我金福楼的五道招牌菜秘方……还跟我说,他的目标……不止金福楼一家。我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位遇到和我一样的情况,我把话摆在这儿跟大家交代了——我没有答应。”
老貔貅说话的调门也没有很高,话音落地,着实引起一轮讨论。担山文刚放下手里茶杯正要说话,坐在靠远端一名中年男人提着嗓门喊:“我们家卖馄饨的,倒是没有遇到正儿八经的抬桩。但却有一桩怪事,我们这一区附近开了好些连锁作业云吞档,不买猪骨鸡肉大地鱼,就连韭黄都不备一条……统一配送成品汤包,急冻馄饨真空面,一滚就能上桌。我原以为是我那不肖徒弟玩新花样,他又赌咒发誓说不是,现在我们两家店的生意都淡了六成不止啦……” 麦希明定睛一看那人,吃一惊道:“那不是阿壹……” 林小麦摆了摆手,麦希明当即明白,住了口。幸好二人动静小,也没引起别人注意。阿壹话一说完,也引起了好些人附和。有个不认识的大声说:“何止我们城里啊,就连郊区都受到影响啦,绿水河上面原本卖艇仔粥的散户,现在统一被收购了,重新包装出来做游客生意。”
“那岂不是冇人再煲艇仔粥?”
“不然呢,就连艇仔池都快做不下去了。星期六我特意叫我仔带全家开车过去试过,就跟喝泔水没两样……全部都是开水冲料包加西生菜,冇文冇味。我仔说,这叫什么……劣币驱逐良币。好在我仔媳妇都在上班,他说了,随时欢迎我退休,他生多件叉烧我叹……” 乱糟糟吵成一锅粥,说什么的都有。忽然一道粗嗓门响起:“……反正我呢,就没什么文化,总觉得我那么辛苦拜了十几个师父学回来的手艺不能丢。我担山文已经打定主意,只保留文家厨一间餐厅,所有资金撤出来,就算打光全副身家,好歹守住这门手艺。”
此话一出,顿时就像牛皮鼓被泼了水——安静了下来。老貔貅看着担山文,长眉底下两眼弯弯,嘴角边带了笑模样。田鸡炳高声叫起来:“文哥!我跟你!我田家三代改良的方子……好不容易转型成功,不卖田鸡卖牛蛙和鸡煲,不能莫名其妙就被那些抬桩学了去,搞成不汤不水的半成品……以后人家吃了,还要骂田家做出来什么垃圾!真到了那天……我以后到了下面,没脸见我阿爷阿嫲!”
哄然附和声中,老貔貅虚抬了一下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阿炳,你先坐下。阿文也别急着整副身家扛出来跟人拼命……关键是,对面显然是个营销高手……我们只会拿锅铲,谁会玩他们那套市场营销的套路?”
隔着人群,忽然传出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声:“又是流水线供应产品,又是公司化经营,这是逐步蚕食低端消费市场,同时也是一个试水。我相信,下一步他们的抬桩探好了高端粤菜的底子,也该会有模仿品出现了……” 应声回头,都看向发话的麦希明,老貔貅眯了眯眼睛:“担山文,人是你带来的,他是你新收的徒弟?”
担山文说:“不是,这个靓仔姓麦。是卖牛腩粉那个林茂家大女儿带过来的,女婿……?”
就有人喊:“阿茂?我认识他啊!要不是他突然中了风,今天这么多张椅子铁定有他的一把……怎么他女儿来了?小麦,小麦是你么!”
跟那个叔伯打了招呼,那叔伯紧着问:“小麦,你男朋友啊?”
俏脸肉眼可见地由白变红,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子,林小麦认也不是,不认……这场面也不合适,索性岔开话题:“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再加上网红包装啊什么的,俨然已是流程化了。看着像是要用工业化来对待我们的传统美食……单从味道来说,我也吃过,工业化得真不咋地。我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就是如果食客们根本没有吃过真正地道的艇仔粥,那么,他们会不会就觉得,那个开水冲粥包再放西生菜的东西,就是正宗艇仔粥呢?如果……除了艇仔粥之外,这种做法到了云吞、牛腩粉、肠粉……乃至太爷鸡、白切鸡、鼎湖上素……等等名菜上面呢?”
眼看着在座诸人脸色变幻纷纭,麦希明说:“像文叔那样做,是很硬气。不过始终单打独斗。如果大家还是一盘散沙,对面又有组织……资本的力量是很可怕也很狡猾的,会被分散包围,各个击破,最终一起死……咳咳,这么说可能不严谨,意思就是,市场被他们强占,食客不再为传统味道买单,大家可能真的要退休、转行,又或者被他们收编,成为一台机器里面的一枚螺丝钉……” 老貔貅原本一直带着三分笑模样的团胖脸变得严肃起来,喝了一口茶,说:“后生仔,不知道怎么称呼?”
麦希明报了姓名,从夹子里取出一张烫金名片双手递给了老貔貅……派完名片后,彼此回座,老貔貅仔细看了麦希明名片上的头衔:“原来是麦老板……幸会幸会。听你刚才说得很专业……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大家拧成一股绳?怎么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