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鸥岛离陆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就不到两公里,隔海相望。然而在解放前,这儿就是天堑,只能靠轮船过渡,进进出出非常不方便。自然而然地,岛上也就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以江心村码头延伸出去的一条老街两岸,俨然成了岛上的核心。 一条青石板路,两边商铺比翅而开,吃穿用度,无所不包,日用百货,最先可见。就连乡公所,也理所当然地设在了江心村。这条青石板路上,也就出现了诸多酒楼食肆,海陆皆有,丰俭由人。 那时陆地上不平安,今天这个打过来,明天那个打过去,把一块富庶的土地愣是撕扯成了破布样…… 久战之下,必有桃源。孤悬世外的江鸥岛,也就成了世外桃源,接纳了无数从陆地上跑过去的人,形成了一种畸形的繁荣……也不晓得哪一年,天才蒙蒙亮,码头上守灯塔的老头从河边泥涂滩上捡到了一个小孩。 捡回来的小孩,是痴傻的。 老头儿孤零零一人,平日靠着守灯塔,观风望水,接船送艇,得一些米钱。孤老儿不计较银钱,也没本事计较,那些过路客抬手两个大钱,得一声“一路平安”,一袋点心,也是一声“一路顺风”。老头儿收留了痴傻儿之后,仍旧守着灯塔。 只是,得了两个大钱,先买了米粉冲浆;得了一袋点心,先烧了热水泡软……这些米粉浆、点心糊,全都进了痴傻儿的嘴里。 孩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的长大了。 穷人贱命,贫家健儿,痴傻儿说话不囫囵,却身子健壮,学会了帮老头儿给灯塔加油添火,也懂得砍柴挑水,望风看船。老头姓余,痴傻儿也跟着老头姓了余。 不知怎么的,余傻子还学会了在船靠岸的时候,抢着先把两块踏板架到了船上,拿着墩布一顿乱擦,于是原本泛着脏水的码头就显得干净许多。那些带着细软金银到江鸥岛上逃难的权贵家眷,看到那只会咧嘴微笑的痴傻儿,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慈悲、几分笑模样。 不知不觉地,痴傻儿接船得到的赏钱,已经比老头要多多了。 有一年打台风,好厉害的台风——风吹九百里,浪高三丈三!余老头生怕风吹灭了灯塔,命令余傻子登楼守灯。余傻子冒着狂风暴雨,守了一整个通宵,熬到天明雨歇,再回到小屋里,看到的却是早就变得冰凉的余老头。 ——余老头毕竟老了,年老体衰,死得无声无息。 余傻子守着余老头,也没怎么哭,是乡长带着乡亲们每家每户凑了点钱,弄了口薄皮棺材,把余老头安葬在了江心村旁的乱坟堆里。 没有了余老头之后的余傻子,仍旧看灯塔,接送船,靠赏钱过活。没有了余老头保护,有那些地痞流氓来占傻子的便宜,傻子傻呵呵的,也从不会反抗计较。 约莫也就是余老头头七那天,码头上又来船了。这条船很特别,别的船再摆谱,要么行丝竹,要么飘乐韵,或者是那种不正经的花船,那是洋溢着脂粉香气,风流荡漾。而这条方头木船,远远飘来的,是一股——米香! 船头饕餮纹,船尾麒麟幡,船上有大厨,随走随意烹。粤地近海海域有那种水上人家,不过那摇撸打鱼的传统疍家生活,而是学了岸上勤行的灶上烹调功夫,专在海上四处游走,接宴待客。当然,有一些不怎么方便公开食用的罕有食材,也就在这种船上可以吃到。所以,这种半黑不白,百无禁忌的餐船,又被当地人称为——饕船! 来到江鸥岛码头的饕船,船头的饕餮纹还用了铜皮包铁封皮,取的是“同生共死,吞风破浪”的意头,是饕船中最高级别的——不沉饕。不沉饕数量极少,有传说整个珠江口仅有一条,骤然出现在江鸥岛码头上,且船上烟囱冒烟,显然厨房里正在运作。 船头站了一个胖厨子,脚边一排木桶,木桶打开,粉熟饭香。随着跳板落下,胖厨子拖长声音叫:“良辰吉日,择地施粥,行善积德——” 原来,饕船上有个规矩,不定期的煮了粥饭施舍给穷苦人,也有点积阴德行好事的意思。今天这艘不沉饕,选中施饭的地方,就是江鸥岛。 不等乡长喜气洋洋地领着父老列队相迎,架棚开锣,还招揽来百十个壮丁前来码头帮忙搬运粥桶饭桶,一道黑影倏尔打斜冲出,拦腰抱住一个蓝衣帮厨。不等那帮厨脱口呼救,余傻子抱着他,双双一头栽进了浑浊的海水中! 有眼尖的乡亲,脱口高呼:“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不就是江心街上的假和尚嘛!”
“我日咧——那厮平日没少偷鸡摸狗,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几天不见了人影,以为被台风天收了去,怎地混到了不沉饕上成了帮厨?!”
“鬼知道!”
“傻子!余傻子呢?!”
海涛拍岸,成串泡泡连珠架往上冒,海浪急剧翻滚,泛起阵阵浮沫,由白变红,那是底下有人在激烈缠斗。 那假和尚忽地冒出半张惨白的脸,嘶声力竭惨呼:“救命——救——” 又被傻子大力拽了下去!! 时正涨潮,浪高流急,也没有人敢贸然下水……只能焦急地看着那黄浪翻滚不休,血色越来越浓……也就是眨眼功夫,水面破开,傻子露出脸来,脸上血流如注,傻笑开心,高声叫唤:“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乡长连忙命人抛绳下水救人,这回傻子拽着绳子,任人拖回岸上。一上了岸,乡长问:“傻子,你为什么要杀假和尚?”
浑身水淋淋,头发湿哒哒,落汤鸡似的傻子乐呵呵地说:“他害死了爷爷,我找到了他……” 乡里的长老捋着胡子道:“你看到了是假和尚?”
傻子点点头。 仿佛听不见周围围观百姓的啧啧称奇,以及高低不等的议论声音……长老眯着眼睛,盯着傻子道:“所以你要报仇?”
傻子咧开嘴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