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步练师的鼻尖在寒风中冻得发红,泪眼婆娑时,更显得一张初长成的俏脸泫然欲泣起来徒增三分惹人怜爱。 孙仲谋站在步练师的对面,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 那年,那个赤足逃命的少女被老鸨鞭打,正是被自己救下。 没想到,养在身边多年,竟然也是养虎为患。 亏得平日里吴夫人夸奖步练师这孩子最上心,手脚也麻利。 当时的孙权也没多想,现在仔细想来,一个老鸨为何要痛打一个模样俊俏的粗使小丫鬟? 不过是他们非攻堂针对自己设下的一层计谋罢了。 可怜自诩聪明人,竟然许久都没有看破。 若不是步练师那日和丫鬟婢女们闲聊,恰巧被自己路过的时候听见,只怕,等到非攻堂索要孙府地势的时候,前来刺杀自己和母亲,到时候自己还要护着这亲手断送自己性命的小丫头。 “我早就跟他们说公子天资聪慧,他们还都不信。果然,是公子最先发现我的。”
步练师通红着小脸,“公子,我没办法,他们教会我本事,我会骑马,袖里也藏了一柄弩,我会舞剑,也懂得如何下毒,这一身本事都是他们教的。”
“不用说了。”
孙仲谋的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只淡淡地看着步练师,“我不会杀你,更容不下你,若是哪一天非攻堂杀来了的时候,我怕你第一个朝我动手。”
“我不会!”
步练师辩驳的时候,瞪大了一双鹿眼,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小小的身躯却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公子当真以为非攻堂里没动过杀公子和您母亲的心思吗?要不是我在,你们早就死了!”
步练师的情绪忽然崩溃大哭,这倒让一向冷静的孙仲谋不知所措。 他心底对她还是有几分在意的,每次读书困倦之时,总盼着能有一碗汤,冬天是温热的鱼汤,夏天是沁凉的豆汤,总归有一个小丫鬟在身侧守着,旁人问起来,这小丫鬟总说是吴夫人让送来的。 可是孙仲谋清楚,次次都是步练师亲自送来,总不会是巧合。 其实,步练师说得也不无道理,一年多的光景,她若想对自己下手,自己恐怕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此时的孙仲谋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他没有日后的城府,也没有称帝的沟壑,他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邻家少年郎,而眼前的少女恰巧戳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
孙仲谋点点头,“所以,我不想你死在周公瑾手里。”
步练师的一双鹿眼微微发怔,贝齿紧咬着嘴唇,终究还是开口道,“公子若不嫌弃,以后,练师就只有公子一个主子。”
“非攻堂那边呢?”
说不动心是假的,孙仲谋将身子往一旁巷弄方向侧了侧。 步练师也跟了过来,低声道,“从此以后,我就是公子的眼睛和耳朵,奴愿意替公子看那些平日里看不到的地方,替公子听那些寻常听不到的声音,公子要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
看着面前步练师如此诚恳的小脸,孙仲谋的眼中也闪过一抹惊异。 如果真的能让步练师收服成为自己人,那么以后会有诸多好处。 首先是非攻堂暂时不会安插新的谍子进孙府,自己和吴夫人身边也算是安全些。 其次,孙府的地图和情报都可控,步练师传递进来什么消息,自己也都清楚。 再有,自己也可以利用非攻堂的情报网,将提前获取其他诸侯的消息,这样一来,有助于自己在军中立威,也可以帮上自家大哥的忙。 先前让朱然的养父朱治朱君理将军举荐自己为孝廉,是母亲吴夫人的意思,同时也是自己的意思。 母亲常说,从前有老神仙算命,说自己才是孙家几个儿子当中,命最长的一个。 自己活得命数长,也该有些命数长的筹划,如果有一天大哥百年之后了,总不能让孙家的家业落到旁人手中。 孙仲谋自知不善征战,却善于用人。 总有一天,江东也会像敬畏大哥那样,敬畏自己。 “从此以后,非攻堂方面有什么消息,你要先呈上来给我。”
孙权说道。 步练师连连点头,“这个自然。”
“我要你回什么你便要告诉他们什么。”
“喏。”
“非攻堂安插谁进来,只要你知道,你都要先告诉我。”
“这个也不难。”
步练师抬头时,一双浓睫上挂满了泪珠,如挂了霜的茶花,娇艳却芬芳。 孙仲谋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俯下身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双眼直视着步练师的双眼,缓缓说道,“小师啊,我大哥不懂得拉拢当地豪强,不懂得这世道说白了还是个讲究出身,论亲戚扶持的世道,我们孙家现在乍看正在兴起,但没了袁术做靠山,与刘表又有杀父之仇,如今又得罪了诸多豪强乡绅,只怕以后日子并不好过。”
“公子莫急,来日方长。”
孙仲谋伸手将步练师拉入怀中,“小师,我的可以用之人不多,除了朱然,就只有你了。”
“是,公子。”
…… 一天后,周公瑾带着一队兵马入孙府。 此时的吴夫人正在用午膳,被突然前来的周公瑾吓了一跳,连忙吐脯相迎。 “公瑾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急啊?”
吴夫人虽说并不算看着周公瑾长大的,可孙策小时候的几个小伙伴中,她还是最满意周公瑾的。 出身好,相貌好,又有孝心和勇武之心。 每次周公瑾前来看她的时候,礼数永远是最周全的,只是这周公瑾突然拜访,还带了一队兵卒,让吴夫人顿感不妙。 周公瑾本就不是军中那些只知道打仗的粗人,他会如此仓皇而来,只能说明,此事刻不容缓,事关重大。 “叨扰吴夫人休憩了。”
周公瑾一拱手,抬头时,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吴夫人身后的几个丫鬟。“我是来捉人的。”
“啊?”
吴夫人顿时被周公瑾吓了一跳,“难不成我们府上还有细作不成?”
“没有根据的事情现在还不能断言,我就是想问一下吴夫人,有人说曾经看见一个小女娇娥在兄长昏迷当日来过府上送汤,这人可还在?”
“送汤?”
吴夫人回忆着当日情况,将自己身边的四个丫鬟给喊了出来。 “台薇、文琴、亚芳、练师,你们出来,见过周将军。”
吴夫人话音未落,身后就出来四个却生生的身影。 前三个都是年纪稍长些的,与周公瑾在军中盘问到的身影不符,只有第四个小丫鬟,身高和年纪与士兵口中的女子差不多。 周公瑾目光如炬,走到步练师的面前停住脚步。 “入府多久了?”
“一……一年半了。”
步练师说话的时候,垂下头去,即便是非攻堂中教授她众多,可也只教会她在受不住酷刑的时候该如何自戕,而从未交过她该如何平复被盘问时慌乱得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怎么入府的?”
周公瑾的目光仍旧咄咄逼人。 步练师张开嘴,却觉得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瑾莫要抓错人了。”
吴夫人连忙上前劝解道,“这小练师平日里手脚麻利,刚来的时候连句话都不敢说,也就是这几个月来,性子才逐渐开朗起来,公瑾莫要吓到这小娃娃。”
“能被吴夫人赏识,这位女娇娥自然有她的独到之处,只是夫人在闺中已久,不要被表象迷住了双眼,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谍子呢?”
眼见吴夫人并未深信,周公瑾提点道,“年幼时父亲身边有一马夫,平日里手脚最是利落,父亲也用了他十多年,结果黄巾大军落网的时候,他是第一个逃的。”
“这事儿我听过。”
吴夫人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落寞,“当年我夫还在世时,曾与我夜话,我还当是一桩奇事。”
听了周公瑾的规劝,吴夫人也不再重新阻拦,只是宽慰自己说,“若是真有事,查一查也还能早做打算,如果练师没事,也经得住查。”
看着吴夫人彻底不管,步练师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双手死死地抓住衣裙,手指缠着布料搅个不停。 周公瑾哄走了吴夫人,转头看向步练师,“我需要知道你去了军营中当晚有没有私自外出?”
“我……” 步练师的眼中充满了惊恐,她出去过,她就是去城墙第三块砖塞了一个纸条。 而周公瑾此行,就是来抓那个塞纸条的人的。 “我没出去过。”
步练师平日里也撒下不少谎言,只是面对周公瑾的逼问,不知为何,竟有些乱了阵脚,经不住查了。 “我曾审过巡夜的士兵,这般身高,这般穿着,正是你曾经去过南墙的方向。”
被周公瑾厉声呵斥住,步练师的神色忽然犹疑起来,“兴许是去解手,我记不清了。”
“一共不超过半个月,半个月的事情你就已经记不清了吗?”
周公瑾咄咄逼人,“我在南墙那边找到了珠钗,是不是你的?”
“我不戴珠钗的。”
步练师一口咬定。 “你为何不说你没去过南墙方向?”
周公瑾继续循循善诱道,“脱口而出就否定了珠钗,那是意味着你去过围墙边吗?”
步练师的眼珠急的滴流乱转,她紧咬着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就钻到周公瑾的圈套之中。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来一阵拍手声。 周公瑾和步练师一同转头,正是眼含笑意的孙仲谋。 “仲谋你怎么来了?”
周公瑾回头看向鼓掌不断的孙仲谋,缓了缓威压的神气,问道。 “素问周郎神机妙算,即便是审案子这种微末的活计都要亲自来查,看来兄长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孙仲谋笑道。 周公瑾摆摆手,“仲谋不知,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到江东安危,我不得不防。”
“是啊。”
孙仲谋朝着步练师的方向走了走,转身看向周公瑾,“此事的确是事关重大,不过倒也不至于重大到需要周将军详细盘问。”
“哦?”
周公瑾一挑眉,“仲谋似乎知道些什么。”
孙仲谋低头浅笑道,“兄长是痴心人,等着乔家姐姐,我这做弟弟的转眼也到了婚配年纪,兄长可以不要丫鬟通房,我却忍不住。”
说着,孙仲谋将手掌轻轻搭在步练师的胳膊上,顺势将柔弱无骨的女娇娥往怀中一搂。 再看步练师脸上顿时刷的一下泛起红晕,这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孙仲谋笑着上前解释道,“那天晚上小师的确是孤身离开了,不过她是去找我了,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 孙仲谋一脸羞涩的看着周公瑾。 周公瑾却像是黄花大闺女一样,顿时危言正色地咳了咳。 “此女当真和你在一处?”
“本来在两处,后在一处,更夫打过两次更后,我们才分开。”
看着孙仲谋若有所思的证词,周公瑾恨不能让身旁的小吏折断毛笔。 “这段可以不用写了。”
周公瑾瞪了小吏一眼,小吏嘴上说着封笔,只是看着眼前的俊男美女,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旖旎场面,半晌都不得收敛。 “既然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周公瑾追问道。 “实在是愧对大哥,毕竟大哥要先成婚,而后才能有弟弟成婚。”
孙仲谋拱手道,“再者,大哥尚在昏迷,我若非情窦初开,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公瑾点点头,想起早些年吴夫人送来两个丫鬟给白展堂通房的时候,白展堂那个态度,不由得着实替孙仲谋捏了把汗。 孙仲谋这边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再看白展堂呢? 哦,对了。 周公瑾这阵子一直在忙,还没告诉白展堂,他老婆正在逃婚呢。 抬眼看着孙仲谋和步练师两情相悦的神情,一时间,周公瑾竟然觉得自己和这一队小卒都显得格外多余。 “什么味道?”
周公瑾上前闻了闻。 只见几个小卒连连摇头,“禀报将军,咱们连日来都忙于查案,没有沐浴,身上早就酸臭难闻了。”
“我有酸臭味儿?”
周公瑾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又看了看面前正你侬我侬的小两口,总觉得酸臭者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