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日近在咫尺,举国上下都洋溢着喜悦之情,而战争之红的胜利无疑将为这一盛大时刻增光添彩,于是黑皇帝下令将开场典礼和犒劳红天使的庆功宴安排到同一天:白昼属于整齐的列队,严肃的观礼,皇帝的演讲和盛大的祭祀,夜晚则属于芬芳的美酒,欢快的乐曲,妙曼的歌舞,以及宴会的主角——在经过劳心劳力,正襟危坐的白天后,夜晚就变得格外令人期待。 “所以您打算在跳第几支舞的时候走呢?”
透特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小叶莲娜,在你心里我就没有‘一站到底’这个选项吗?”
叶莲娜坚定地摇摇头,“父亲说,比起夫人小姐们的腰肢和玉手,您更惦记水果挞和冰淇淋,当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您就没兴趣待下去了。”
“祂怎么把我说得像个饭桶一样。”
透特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捂住了心口,“太伤自尊了。”
叶莲娜咯咯笑出声来,仿佛一串摇晃得停不下来的铃铛,惹得附近几个崇尚克己复礼的贵族纷纷转头——又在透特轻描淡写,逐一点过的目光下转了回去。 按照贵族阶级普遍流行的“淑女审美”,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跟男人格斗都是该被嗤之以鼻的粗野行径,可在那双明察秋毫,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窥秘之眼的注视下,这些鄙夷和谴责他们也只敢烂在肚子里。 正在和副官说话的梅迪奇似有所感看了过来,随意地招了招手。 “父亲在叫我呢,我就先过去啦。透特叔叔,您……?”
“你去吧,我去别处转转。”
“所以,您打算跳到第几支舞的时候走呢?”
透特微微挑眉:“偷听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啊,亚伯拉罕大人。”
伯特利·亚伯拉罕反唇相讥:“说得就好像提前退出宴会就很得体似的。”
“呵,那上次在天台上开门溜走的是谁?您的双胞胎兄弟吗?”
亚伯拉罕公爵学着祂的口吻说:“偷窥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啊,隐匿阁下。”
祂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碰了碰手里的高脚杯,然后开始装模作样地赞颂伟大的帝国,祝福皇帝陛下安康,一旁的小亚伯拉罕为先祖和隐匿阁下的恶趣味尴尬得脚趾抠地。 实际上,这两位神秘世界的大人物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完哪怕半场宴会,但祂们会一本正经地修饰自己跑路的动机,让不明真相者肃然起敬。 伯特利表示:“学徒属于星空而非地面,沉溺于地表的繁华无益于探索星空的奥秘。”
透特表示:“窥秘人应当远离喧嚣,向外探索非凡的玄机,向内发掘内心的潜质。”
对此,看透一切的梅迪奇翻了个白眼:“你们要滚就滚别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虽然猎人长了一张讨厌的嘴,但伯特利和透特还挺乐意参加这场以梅迪奇为主角的宴会的,因为这意味着祂们可以不用多解释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这一次,透特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还不等这口气散开,秩序的阴影就降临了,来宾们自觉分开一条道路,男人躬身按胸,女人弯腰提裙,双眼只敢注视猩红的地毯,直至无比尊贵的皇帝走到厅堂的最高处,许可他们抬起头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皇帝陛下身边站着有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袭华美的金色长裙,黑色的卷发挽成一个高贵的髻,上面点缀着紫水晶和白珍珠,而她眼中的光彩比珠宝更闪亮——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进取之心,不属于只知道相夫教子的贵妇人,也不属于以嫁进天使家族为人生目标的贵族小姐。如果一个男人心中有怯,恐怕只会被这样的眼神逼得抬不起头。 在年长者看来,她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尚未成神,但距离把权柄攥在手心仅有一步之遥的黑皇帝——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血脉总会把那些引人注目的特质遗传下来。 “梵蒂尼殿下……”有人不禁目眩神迷,发出敬畏的低语。 “说实话,这小丫头长得还行。”
心灵沟通跨过十来米的距离悄然建立,梅迪奇面不改色地对公主殿下的样貌评头品足,“就算是我也觉得叫她‘歪脖子树’稍微过分了点。”
“咳咳,都说了那是个比方。”
透特换了个不那么艺术化的表达,“我的意思是,她不适合我,要真在一起了我估计得跟上吊一样难受。”
“确实,如果你还想过舒心的小日子,就千万别娶她,不管她的嫁妆是多少领土和财帛。”
梅迪奇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就好像眼前不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而是瞬息万变的战场。 “嗯,我知道。”
或许是因为透特的反应太平淡,梅迪奇还想再说点什么彰显事情的严重性,可黑皇帝的讲话已经结束,舒缓的舞曲奏响,男男女女分别站结伴站好,而梵蒂尼公主也朝着透特这边走来,或许是因为她的气势太凌厉,以至于人们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透特没有刻意避开,一来是因为这样不礼貌,二来是因为祂虽然不打算娶对方,但还没吝啬到一支舞都不肯给予。 一个红色的影子在公主殿下站定脚步前闪了过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叶莲娜眨了眨眼睛,像绅士那样一手背起,一手伸出:“尊敬的隐匿阁下,您可否赏光?”
她今天的着装并非传统的长裙,而是胸口缝缀着大面积蕾丝的绸缎衬衣,上半身紧束而下半身宽敞的深红色锦缎外套和修身的长裤,头发高高盘起,一支白羽别在全黑色的小礼帽上,英姿飒爽,相比之下,透特那件用银线绣着星斗图案的紫色长袍更给人一种女性的印象。 “唉,你啊……下不为例。”
祂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即牵起少女的手,滑入舞池。 乐声由婉转过渡到激昂,很好地为窃窃私语打了掩护。 “你不该让梵蒂尼殿下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话虽这样说,透特的语气却不带多少责备。 叶莲娜轻哼一声,一个滑步向前,“她不是早就把天使的位置视作囊中之物吗?未来的天使还会因这么一点小事挫伤自尊心?”
透特惊讶地挑了下眉:“你知道了?”
“父亲告诉我了,陛下打算从众多子女中挑选一位继承‘熵之公爵’的特性,她和同为序列3的安士白王子为此明争暗斗已久,正忙着拉帮结派呢。”
叶莲娜顿了顿,“至于她为什么盯上您……” “准确来说,不是她选择了我,而是陛下选择了我。”
透特语气平和地接过话头,又随着她的步子转了个圈。一旁裙摆如花朵般盛放的贵妇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位天使之王竟然纡尊降贵地跳起了女步。 “如果这件事情成了,一个新的天使家族就会诞生,数不清的爵位,年金和封地就会赐下——但是呢,钱和地和官职总是有限的,开国贵族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蛋糕被分走,所以到时候又将迎来权力的斗争……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乐意看到的,当贵族的力量被权力角逐消耗,皇权自然而然会得到巩固。”
“那也不能拿您的婚姻做筹码呀。”
叶莲娜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明明您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却非要往您身边塞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真讨厌。”
“对啊,真讨厌。”
透特叹了口气。“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完全不适合婚姻这种费心费力的经营啊。”
乐器告一段落,他们放开彼此的手,然后面对下一个舞伴。 “晚上好,隐匿阁下。”
有着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献上问候,“您看上去还是那么优雅。”
透特生生咽下一句粗鄙的感叹词,露出得体的笑容,换上矜持的语调:“晚上好,图铎阁下,您气色真好。”
问候过后,祂落落大方地将手交给亚利斯塔·图铎,而亚利斯塔也若无其事地握住祂的手,揽住祂的腰——在风气开放的所罗门帝国,两位男性共舞并非什么需要诟病之事,更何况鲜少有人敢嘲笑两位天使。 但梅迪奇无疑是这“鲜少”中的一员,祂推掉了邀舞,正在摆着不对称烛台的长桌旁喝酒,见此一幕后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透特及时地甩了一记眼刀过去,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许笑憋着”几个大字——但这一瞬的分神害得祂差点踩到亚利斯塔的脚背。 “在舞池里应当把注意力放在舞伴身上,这样才符合礼节,尊敬的老师。”
令人怀恋的称呼。 透特默默咀嚼着“老师”这个词,想起皇家学院成立不久的那会儿,亚利斯塔还是个序列7的小贿赂者,和特伦索斯特相当不对付,经常就一个论题争得面红耳赤……哦不对,祂们现在也很不对付,只是小时候会互扯头发,现在更擅长说阴阳怪气的怪话,小时候他们打完架给对方的赔礼是小饰品,而现在他们开始互送花园和猎场……说到底还是没变啊。 “你说得对,是我分心了。”
“因为梵蒂尼殿下?”
亚利斯塔倒是单刀直入,这让透特有些意外,“在我看来,您虽然没有贵族的头衔,但论知识,涵养,仪容,气度,您不会比在场的任何一名贵族逊色,或许只有像梵蒂尼殿下那样优雅高贵的女性才能与您相配吧。”
“唉,奉承话就省省吧。”
透特以亚利斯塔的掌心为轴,轻盈地转了一个圆,“可别说你不知道我娶了梵蒂尼意味着什么,小亚利。”
亚利斯塔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凝固,但一瞬之后,祂又变回了那个忠实驯服臣子,用恭敬虔诚的口吻规劝道:“隐匿阁下,作为臣子随意揣摩陛下的意图,是大不敬。”
“呵呵,这意味着……” 所罗门的目光似有所感地移了过来,亚利斯塔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祂的手。 “我也会像你一样成为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吧。”
透特长辈般感慨道,“说起来小戴维斯可真像你啊,一样的才思敏捷,一样的伶牙俐齿。”
亚利斯塔松了松手上的力道,足尖优雅地划出一个半圆,“感谢您对他的赏识,但他离‘伶牙俐齿’这个词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呢。”
“但除了妙语连珠的口才,帝国未来的栋梁还得有强健的体魄才行。还得再过几天就是剑术大赛了,他准备得怎么样?”
“您说的是。为了能为家族博得名誉,他已经苦练了三个月。”
“呵呵,那我预祝他能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
音乐在真心与假意混杂的闲谈中落下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