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帝国南部行省,木阳城城南,龙岗墓园。青木城内的繁华景色漏过爬满荆棘红锈的铁栅栏,映入牧师海一般碧蓝的眼眸中。灰暗的天空下,灰色的渡鸦在林立的墓碑之中穿行,偶尔低下头去啄食深紫色腐殖质中的昆虫幼虫。一名少年蹲在墓园角落两块不起眼的墓碑旁,擦拭着碑上的积尘。灰色的尘积剥落,露出了石料本身纯净的象牙白色——那是来自遥远的亚特兰蒂斯共和国火山岛的千岗岩。在林立的青木板岩质地的灰色墓碑中,这两块跨越两个帝国、几乎半个大陆从大洋彼端来到这里的昂贵石料显出无与伦比的尊贵。但,这两块千岗岩,却连墓主的名字都没有刻上。少年拭净石碑上的最后一缕尘土,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明明是牧家的家主,死后却只能葬在这普普通通的墓园里,连个名字也不能留下,真是悲哀啊。”
“这毕竟是家族的规矩……”少女身着一袭黑色的洋装,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少年身后,明明是贵族的装扮,精美如工艺品的脸上却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套在洋装里的纤细身体也显得有些单薄。这时,站在铁栏后的牧师侧过头来,看向了少年。“如果你实在在意的话,刻上倒也无所谓。从前,吸血鬼猎人的墓碑上不刻名字是害怕吸血鬼的报复。可现在,早就没有血族来报复你们了。”
少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缓步走到铁栏后,与年轻的牧师并肩而立。“是。所有的人都以为诺尔斯联邦在今天已经被尽数歼灭,只剩下一些苟延残喘的断脊之犬任人宰割。但狼永远不会是狗,在被逼入绝境时狼永远也不会向你摇尾乞怜,无论它的牙齿是否依旧锋利。”
牧师愣了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不同于那帮把成为十三教会信徒与异族战斗当做毕生信仰的无知者,你从一开始就是局内人。”
少年没有接话。半晌,他指了指木阳城中央拥挤的人潮,“那里是什么?”
“那个距离用‘血统’的话应该可以看见吧,”牧师的语气略带疑惑,但依然回答了少年的疑问,“那里是为了庆祝圣战节,由福音教会的圣徒与信众表演的话剧,说的是圣域初代剑圣斯塔亚与异端‘太阳领主’之间的故事。”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眯起了双眼,眼底闪过一丝红晕。他的视野瞬间拉长,瞳孔锁定了数公里外的话剧舞台。话剧已进行到尾声,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舞台上,一男一女在舞台中央对峙。男人身穿纯黑色的铠甲,双手握着一把长刀,大口的喘着粗气。与之相对的女人则披着一件透明的纱衣,只在重要部分裹上一层素布,但尽管身穿如此暴露的衣着,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下流——少女不会因为蝼蚁看到了自己的胴体而羞愧,色鬼也不会因为看到了一头赤裸的母狮而兴奋,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少年依旧能感觉到女人身上凌冽的杀气。女人轻轻抬起右手。看到这里,少年皱起了眉头,“那个人……”这时,一道金色的光芒从木阳城中央绽放,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只是个普通圣徒而已。”
牧师不动声色地挑挑眉,随后推了推自己没有度数的平框眼镜,“那是这次从福音教会圣城本部特派过来的圣徒落日,姑且算是我的熟人吧……她的圣痕是‘阳炎’,一个很适合模拟太阳领主异能的圣痕,据说为了这个话剧,就连斯塔亚的武器‘斩风’都是按原品复制的。说来也巧,其真品就是在夕夜庄园的那场战斗中消失的……”“嘛,不说这个了,还是谈谈你我的事吧,牧荆。”
“……还是想劝我加入教会?”
“作为血猎,猎杀这些异族不是家族的义务吗?”
“我的家族早就不复存在了,”少年抬起头,盯住了牧师碧蓝色的眼眸,“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作为牧家的后人,你可是整片大陆上唯一拥有血族血统的人类。况且,我早有听闻,半血族适用于“血族禁止杀死同族”的律法而不受律法所限制,无法反抗血誓的血族在牧家的血猎面前根本不成气候。这一点就算是在血猎之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牧师保持着风度的微笑,想要说动少年。少年却只是轻笑一声,转过头去,把视线移向了远方的木阳城。“呵,是啊。千百年来,我们牧家都是唯一流淌着血族之血的人类,但现在,你不也是么,琉殇先生?”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牧师碧蓝的眼底闪过一丝红光,似乎他的内心有些动摇。但他依旧保持着微笑。“至高之神垂爱世人,于是祂给了人们圣痕,给了人们炼金术,又给了人们将异族的血封印进圣徒身上的炼金术用以净化异族的恶,捍卫神的善。人狼、矮人、精灵、卓尔、提夫林、食尸鬼,甚至是龙也不例外。但教会却始终无法将那份亵渎神的极致之恶——吸血鬼的力量握在手中。这世上流淌着吸血鬼血液的人类,只有你我。”
牧师握住了自己胸前的纯银十字架,“但祂是全能的。祂没有将吸血鬼的力量给予世人,是因为无人能在这份极致之恶中维持自我。而你我,却背负着这份原罪。”
“承担着极致之恶的我们,是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活下去的。因此,加入圣域的十三教会,以异族的鲜血洗净身上的罪恶,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少年仰起头,默默闭上了眼睛,“呵,琉殇,我怎么记得你是个无神论者呢?”
年轻的牧师松开了紧握十字架的手,“人总是会变的,我的朋友,人需要信仰。”
少年默然,张开了一对黑眸,“包括我那个因为神的旨意而失去了双亲的挚友?”
牧师却只是笑笑,“随你怎么想,既然你执意不愿意加入教会,那我也只好回去复命了……放心吧,不会再有下次了。”
少年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黑的没有一点杂质。牧师转身向着墓园的大门走去。站在墓碑边的少女没有出声,只是一直盯着牧师的胸口——那里坠着一枚变了形的纯银十字架。良久,少女撑着红色蕾丝边点缀的黑色洋伞轻轻站到少年身旁。尽管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少年还是觉察到了她的靠近。他伸出手,接过少女洋伞的手柄,替少女撑住了伞。少女低着头,在两侧的黑发的遮掩下,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真的不加入教会?”
少女的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少年微微一笑,“你这么希望我去教会?”
少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十三教会,三十圣骑,千人信徒,万人信众,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加入的神的代行机构,这样的组织三番五次地派人来邀请你,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呵,”少年轻笑一声,“自神庭在旷日持久的大战击败了巨人,中庭才得以从巨人的统领下解放,可诸族却又立马陷入对领土的漫长争夺之中。局势稳定下来不到千年,自称天使种的维林又只身一人屠戮了人类国家尼可梅勒的半数城池,直接让原本守护着人类的法师与炼金术士纷纷抛弃人类逃走,引得周边异族的铁蹄长驱直入,人类的三大帝国土崩瓦解。数百年的动乱后,信奉“至高真神”的教会才勉强带领人类再次站稳脚跟。在教会和异族联邦诺尔斯对抗的关键时期,又有萨尔罗斯教会在洛林帝国猖獗,在人类内部引发战乱与灾祸。在内忧外患之中,十三教会刚刚平定内部,又马上与诺尔斯联邦展开了那场持续数个月的圣战,结果,十三教会的教主战死八位,三十圣骑只剩一人,千人信徒、万人信众整整有三分之二暴尸荒野,那片骸骨之地至今仍弥漫腐臭。而在后来追杀异族残党的时候,圣徒们前进的每一步下,都垫着同伴的累累白骨……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和平,我为什么非要加入圣域去对抗那些数百年前的血雨腥风?”
“嘛,”少女轻叹一口气,“随你了,只是想不到,血猎世家牧家的后人,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隐姓埋名在我家呆了十年不敢回教会,你貌似没有资格说我吧?”
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啦,不说你就是了。”
少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忽的黯淡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天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了啊……”少女轻轻把手放在布满锈迹的铁栅栏,握住了囚笼一般的实心栏杆,望向了远处热闹的城镇,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少年知道她在想什么。十年前,获悉血族元老夕夜·瑟斯的妻女所的夕夜庄园的所在地,教会征集部队前去进攻,年幼的少女跟随一百三十二位被召集起来的教会强者出征,结果,包括位列三十圣骑之一的剑圣克里罗克和身为牧家家主的牧飒在内,一百三十三名教会精英,除了她,全部阵亡。少年并不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拼尽了性命把她带回了牧宅,并随后与世长辞,他只知道自己的前辈在父亲的尸体前一夜无话后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草草埋葬了父亲的尸体,自那以后对父亲的死缄口不言,自此终日郁郁寡欢,最终撒手人寰……但他知道,正如那场战斗彻底摧毁了他的人生,少女心中也一定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她再也不敢回到教会,甚至因为害怕被昔日的同胞认出来,出门一定要撑着一把大伞来遮住自己的容颜,而且,一遮就是十年。想到这里,少年看向了少女。“原来,就算是你,也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吗?”
冗长的沉默。终于,少女缓缓抬起头,她的声音很小,却依旧干净而空明。“都是你,又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了……”“对不起就是了,”少年长出一口气,“不说这个了,今天机会难得,我带你去城里逛逛,怎么样?”
少女闻言,松开了握住栏杆的手,偏头看向了少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身后如瀑布般的黑发从左肩流下。“走吧。”
少女转过身,急促而不失优雅地向着墓园的大门走去,少年为她撑着伞,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咔!”
二人身后,那布满锈迹的铁栏杆上,骤然破开了一片裂纹。……厚重的城门连接着两段藏青色的城墙,尽管不怎么高大,而且部分石料已经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剥落,但二者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摇摇欲坠。甚至相反,哪怕是南边的洛林帝国架起火神炮,这座由曾经支撑大地的玄武岩砌成的城墙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只不过,在木阳城的南边,是横亘于整个中庭南方的青木山脉,以及伴随着山脉绵延不绝,把青木帝国和洛林帝国几乎完全隔开的青木森林,对方的士兵根本无从接近——当然,说到底,领导着人类四国的十三教会就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于是,本应重兵把守的南门,就成了商人小贩的聚集地。城门上飘扬着的青色榕树的旗帜下,这边是从亚特兰蒂斯共和国运来的海产干货,那边是绕过青木森林从洛林帝国运来的南国香料,更多的是街边巷中的地摊上摆着的各式器物:据说是大混沌时期前三大帝国的巫师和炼金术士们留下的魔法书和不知名的炼金器械,据说是来自北方的哈路尼神国受到过教皇祝福的纯银十字架,据说曾经砍过食尸鬼的生锈的铁剑,据说是来自大洋彼端不知名大陆的人鱼的头骨,甚至龙的鳞片,人狼的指甲,吸血鬼的牙齿……。当然,这些都只是据说,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大抵也只有那些正吆喝着招呼客人的摊主本人知道了。而此刻,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中,一男一女从那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城门中走进了闹市。那是两位真正的贵族。少女穿着一袭黑色的洋装,荷叶边的裙摆,漆黑的皮质系带长靴,颈间挂着一个不知材质的黑色十字架,她的身材不算高挑,甚至还有些娇小,但靴根跺在地上的每一步都透着无以言喻的从容与高贵,她的脸被一把黑色洋伞遮住,撑伞的少年默默的跟在她身后,与少女相比,他的黑衣黑裤显得无比质朴,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只有颈上的一枚白色十字项链,看上去还并非秘银所铸,但他挺直的腰杆、眉宇之间的清气与他同样从容而高贵的脚步,都诉说着他身份的非凡。这个集市里,不乏穿着名贵而华丽衣裳的人,但大多数都是毫无气质可言的游商老板,亦或是腰肚上的肥肉可以叠三层,却画着花枝招展的妆的妇人,却鲜见真正出自名门大家的公子小姐。将二者分区开的,不是粗布绸缎的衣饰,而是笔直的脊梁和走路来兼着带兵打仗的霸气与喝下午茶般悠闲的气质,总是在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刻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优雅。二人无声的穿过人群,拐进了另一条窄街巷。“还真是少见啊,你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少女说着,扭头看向了街边穿着各异的小贩,“我本以为你讨厌这种人多喧闹的地方。”
“毕竟今天是圣战节啊。”
少年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见着一个摆着各式的华丽短剑、匕首的小摊,“比起外面大街上传教的福音教会信徒们,我觉得这里的人要可爱得多。”
或许是注意到少年,少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嘛,确实,这里的话信徒们一般不会来,对我而言也更方便,况且……”少女顿了顿,“这种地方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是啊,毕竟你本来就没怎么来外面玩过。”
少年叹了口气,“算了,难得带你出来玩一次,不说这些,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店,要不要去看看?”
“反正你特意带我从南门进来,本来就准备要带我去那家店吧?”
眼神中带着些许无奈,少女瞥了少年一眼,“你带路就是了。”
少年笑笑,耸了耸肩,“走吧。”
少年带的路出乎意料的偏僻,身后嘈杂的中心闹市不久就被二人穿过的一条条明巷暗巷隔绝开来,周围的行人渐渐少了,两边的店铺也越发稀疏,天空这时已经暗了下来,铅色的云压迫着大地,风从不知哪处巷口涌出,发出“呜呜”的呼声。停下脚步,少年扭头看向了少女,“就是这里了。”
少年看向那扇紫褐色的古朴木门,样式再寻常不过,但木质本身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那紫褐色的木料之中,还隐约可见如繁星一般散留的揉碎的金色。“紫檀金星?”
少女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惊讶。“没错。”
少年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门。一股浓郁的木香扑面而来,门后面是一处面积不大的茶厅。地上铺着厚重而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其上反射着通明的亮光,那是茶厅巨大的透明玻璃圆顶。茶厅中央摆放着几张金丝楠木罗曼纹雕花的纯木圆桌,与塞卡尔雪杉木的高背靠椅。茶厅两旁排列着通体透明的玻璃橱柜,其中陈列着各式名酒、茶具、以及不知名的小玩意。茶厅里很安静,一位发髻微白,管家打扮的男人此正站在一列玻璃橱柜前,用一块白布擦拭着一个精巧的小瓷杯。唯一的一桌客人是一名黑发的的年轻人与一名约摸三四十岁的壮年人,二人对坐在玻璃穹顶下正中央的位置,静静地喝着红茶。少年引着少女来到那管家打扮的男人身前,男人放下手中的活,推了推自己的金框眼镜。“你来了,最近好久没看到你了。”
“最近有点事,”少年露出一个微笑,“你的生意还是这么冷清啊。”
“反正我开店本来就不是为赚钱。倒是你,今天圣战节,你不去街上过年轻人的日子,到我这来干什么?”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面。”
“不想说就算了。”
男人轻轻笑了笑,而后望向了一旁的少女,“那么,这边这位是……?”
“这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泽,我的妹妹,”少年说着,又侧过身来,“泽,这位是叶先生,这座茶厅的老板。”
“见过叶先生。”
少女微微躬身欲要行礼——从进门到现在,这座茶厅目力所及之处无不彰显着其主人庞大的财力,眼前这位显然不是什么平民俗子。“不用这么拘谨,”男人笑着阻止了少女的动作,“来者是客,正好今天老朋友从洛林帝国带给我的东西从罗索城到了,我在这朋友不多,请二位喝一杯。”
男人走到一方精美的立台后,蹲下身从台下的柜子里取出了一罐装着深色豆粒的玻璃罐,又从身后的玻璃橱柜里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器具以及三个精美的瓷杯,一一摆开到台面上。“这是……新入手的?”
少年拿起一个瓷杯,打量起来。“是朋友从罗索城一并带过来的,据说是萨尔洛斯大主教的私人藏品,来头不小。”
男人一面说,一面从罐中取出些豆子,置于一方小瓷碗中慢慢研磨起来。萨尔洛斯教是百年前在洛林帝国崛起的、宣扬‘绝对秩序’的异端教会。其在人类内部掀起的动乱险些让教会花费数百年建立的对异族的绝对优势被扭转,也因此被教会视为和异族同等级的异端。在被肃清时,一切有关的器物都再三确认并且焚毁,能留存下来的器物十分稀少。而顺理成章的,这些东西在黑市中也就拥有了极高的价格,拥有相当的收藏价值。“嗯……恕我冒昧,您可能被骗了,这三个瓷杯并不是萨尔洛斯时期的古物。”
少女出言否定了男人的话。而面对她的异议,男人只是眯起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语气中没有丝毫恼怒和不屑。“此话怎讲?”
“从这三只瓷杯的质地看,上釉时用的是瑞玛利亚雪松土。这种土只出产于塞尔卡神国北部瑞玛利亚领的雾杉林,原料一到气候湿润的南国就会潮解,就算制成的成品也会在五十年内褪色。因此这三只瓷杯不可能是数百年前萨尔洛斯时代的艺术品。”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讲究,叶某人真是受教了。泽小姐真是学识渊博啊!”
没有出言质疑这些知识的真实性,也没有因为自己所知匮乏而感到窘迫,男人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赞赏,单是这份从容,便让少女在心中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没想到,你也有被骗的时候啊。”
一旁的少年打趣道。“哈哈,其实倒也无所谓。既然是友人相赠,那么对我来说,就有它自己的收藏价值。男人自然知道少年的话语中并无恶意,也就没有介怀,“我的藏品里有一件就可以买下亚特兰蒂斯共和国一个小岛的,也有地摊上淘来的连釉都没上匀的残次品,于我而言,二者并无许多区别。”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铁架架在漏壶上,熟练地套上一层法兰绒,将磨碎的豆子铺在上面,慢慢倾以热水。白色的蒸汽升腾,香醇的气息从中满溢出来,褐色的液体从法兰绒下漏出,流进漏壶里,“倒是泽小姐,小小年纪,真是不得了啊。”
“先生过奖了。只是平时在家里无聊,喜欢在书库里看些闲书。”
男人把盛热水的银壶放下,此时漏壶中已蓄满了深褐色的不知名饮料。他盛了一杯,垫上一个边沿上画着紫罗兰花纹的瓷碟,递到少女面前。“洛林帝国特有的饮品,这种豆子只在帝国南边的一座小岛上出产,我也好多年没有尝过咯!”
少女接过杯子,道了一声谢谢。“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怀旧的人啊。”
少年说着,从男人手中接过第二杯。“我们洛林帝国人大概都有这样一种情怀吧,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人生镶到帝国里去。”
男人的话语中尽是惋惜之情。“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从有历史记载以来,人类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即使是在中庭,也远不如异族强大。人类能有如今的生活,教会确实功不可没。”
少年说着,抿了一口杯中饮品。“……这我也清楚,只是作为最古老的人类三国的后裔,洛林帝国就这样被教会左右,王庭毫无尊严可言,我多少觉得有点落寞啊……”“反正教会本来也是发源于洛林帝国境内,还将洛林语作为通用语言推及至整个中庭,姑且也算是人类三国荣耀嘛……”少年只能如此宽慰男人。这时,茶厅的门被推开。一位衣着朴素、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少女走了进来。她身穿一身纯白色的服饰,年轻的面庞上却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身后披散的银发好似泄落成一片瀑布的月光,却比日光还要明亮。她走进茶厅,停住了脚步,望向那玻璃穹顶下正在品茶的二人。那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同时站起身来。“伊蒂卡小姐,您来了。”
年轻人离座迎上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傅莱因斯克大人,冈底斯大人,”银发少女欠身,提裙还以一个贵族礼。二人说话间坐回了穹顶正下方的那个座位。少年望着那名银发的少女,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见他这副模样,身旁的少女凑过身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了?”
“没事……”感到胸口的疼痛逐渐褪去,少年摇了摇头,抿了一口杯中的饮料。一旁的男人则走上前去,给那位银发少女上了一碟红茶,又摆上一些茶点,这才回到二人身旁来。“小姑娘,你真的是牧荆的妹妹?要我说,你们两个可一点共同点也没有,比起只会混日子的某人,你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
听了男人的评价,牧荆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少女则浅浅一笑。“先生谬赞了。我……”“轰!”
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打断了少女接下来的话,整间屋子都开始摇晃,那些镶在穹顶上的玻璃板更是震得发响。三人相视一眼,穿过茶厅来到了外面,巷子里依旧空无一人,但四周已经起了极大的骚动,狗吠声,呼喊声,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声充斥了四周。少女皱了皱眉,右手紧紧握住那柄黑伞的伞柄,左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角。“不好,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嘭!”
随着一声巨响,一团灰色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三人不远处的地面上,甚至将成片的砖石都砸出了蛛网似的裂纹。——那是一位少女。她身穿一件灰色的、破碎不堪的礼服,落地后又向后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而后勉强抬起头,正好看到了这边的三人,沾满黑泥与血污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震惊。而令少年感到诧异的是,那名少女的头上,竟然有着一对黑白相间的狼耳,身下更是探出一条二色混杂的尾巴。那是一只人狼!在少年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几名身穿教会十字军铠甲的士兵从小巷两边冲了进来,他们手持锋利的银剑,将躺在地上的女孩团团围住。与此同时,少年身旁的少女猛地将伞低了低,少年也下意识地挡在了她身前。“退下。”
清冷的女声响起,两边的教会士兵立刻让出一条道。少年循声望去,竟是那名之前在舞台上的女人。此时的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修女长袍,手中提着一把漆黑的长剑,姣好的面容上覆盖着冷漠的威严,先前隔了数公里都能感觉到那股杀气的强烈,现在在如此近的距离,更觉得那看上去冷静的外表下,是一条暴怒的龙。少年微微颤抖起来,可一阵冰凉却柔软的触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少年偏头看去,少女微微把黑伞抬起来,对他点了点头。“早就听闻传言,说有人狼从凯尔姆一路南下,但没想到你竟敢出现在木阳城周边,”女人眉头紧皱,缓缓举起了长剑,那把黑色的长剑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不过,竟然遇上了我,你的运气很不好。”
女孩却吃力地撑起来,倔强地站直了身体。她的衣服上尽是破损,伤痕遍布全身,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化脓坏死,双手更是鲜血淋漓,属于人狼族的利爪也破损的十分严重,伤口深可见骨。“我看、我看未必吧?”
女孩喘着粗气,倔强的抬起了头,“你已经用了三次圣痕,恐怕也要到极限了吧?”
“呵,你说的不错,按理说,既然拥有如此威力,圣痕对于身体的负担会非常之大,”女人看向了手中的长剑,她的笑容中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但这把长剑是我成为圣徒时由奇迹教会的炼金术师特别给我打造的,上面的炼金术可以在提升我的圣痕的威力的同时大幅度的节省我的消耗,所以我的消耗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女人高高将剑向着天空举起,那乌黑的剑身瞬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颜色迅速变得明亮,几乎瞬间凝结成为了太阳一般的金色。她重重的挥下了那柄金色的剑。“轰——”强烈的烈焰夹杂着刺眼的光芒瞬间爆发,从地面上卷起了无数的砖石泥土,咆哮着冲向女孩。“嘭!”
剧烈的爆炸声中,四溢出来的剧烈气流掀翻了少年身旁少女手中的黑伞,强光与烈焰淹没了虚弱的女孩,随后重重的轰击在女孩身后的墙面上,周围的墙壁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出一大片焦黑的印记。“这就是……圣痕‘阳炎’……”想起牧师的话,少年心中微微有些颤抖,倒吸一口凉气,“这只是……普通的圣徒……吗?”
火焰消散,原地只留下一大片焦黑。女孩已然消失在原地。“切,”女人叹了口气,“动作挺快。”
一名士兵从侧后方上前,半跪在地面上,“落日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圣痕有点透支,”女人挥了挥手。“要追吗?”
“不用了,那家伙现在的状态,已经构不成什么安全隐患了,而且在城里,我的圣痕实在不方便施展,”女人将那把黑色的长剑收进了腰间挂着的剑鞘里,“说到底,那家伙根本就在我们此行的任务之外,把事情报告给木阳城辖区的主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女人示意那名士兵退下,转身向一旁的三人走来。少女猛地转身扑到少年身上,将自己的脸埋进少年的胸膛里。少年愣了愣,立马感觉到那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少女此时却在他怀里不住的颤栗。他下意识的伸手反抱住了少女。女人来到三人身前,深深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刚才打扰到诸位了。”
“没、没事。”
少年勉强应道,想起要帮少女掩饰身份,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没事的妹妹,这位女士不会伤害我们的。”
“唔……”少女摇了摇头,装作一副胆小怕生的模样。“真是对不起,”女人俯身捡起了掉在地的伞,送到少年手上,“这位小姐没受伤吧?”
“没有,她只是有些被吓到了,”少年强作镇定地接过伞,“您先去忙吧,圣徒大人。”
女人微笑着点点头,猛地,她表情一变,扭头看向巷子旁边一幢房屋的屋顶。在逆光的黑影之中,屋顶上伫立着两个男人。他们身上的黑衣没有任何标志,但他们身旁的巨大黑棺和黑棺上漆着的圣域福音教会的十字标志,都证明着来人的身份。女人眼神微眯,“点灯人?”
在整个圣域中,福音教会的地位极为特殊。据传说,圣域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教友团,之所以能在人类只能任由各方势力肆意屠戮的大混沌时期迅速崛起乃至带领人类几乎全灭异族,都是因为福音教会的出现和它所带来的至高神的旨意——“启示”。点灯人,便是福音教会中,专门为整个十三教会的圣徒传达启示的存在。阴影之中的点灯人抬起头来,看向了女人,他的眼睛深邃的似乎要把灵魂淹没。“我们是福音教会的传达者,圣徒落日,神的启示于此时此地传达于你!”
“唰!”
他身旁的同伴猛地把立起来的黑棺掀开,棺盖之后的东西暴露在日光的照耀下,而看清那个东西后,少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个人类,确切地说,是保持着“女人的外形”的某样东西。她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有的地方甚至还渗着红色的鲜血,只有嘴暴露在外,两枚铁钉将她的双手死死钉在黑棺中的十字架上,铁链绑住了她的双腿。那人抬起头,明明视野都被绷带遮挡,却依旧准确的看向了女人的位置。她缓缓张开了嘴,肃穆而死寂的声音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圣徒落日。”
除一旁的三人外,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跪在了地上,被点出名讳的女人更是低下了头。“血色的暴雨即将来临,人狼的灾祸横亘在光明的道路之上,杀死她,以神之名!”
“谨遵神谕。”
女人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向启示,向那一度帮助人类和十三教会战胜诺尔斯联邦的、超越十三教会任何权威的、神至高之的旨意祈祷。黑棺再一次被盖上,为首的点灯人缓步走到女人面前,“圣徒落日,再次介绍自己,我是来支援你的福音教会圣徒诺瓦尔,圣痕‘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