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冯凝从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拓跋宏那眉目清秀又温柔的脸,那一刻,她好满足,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句话:“宏,我爱你……”拓跋宏微笑眨眼,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么,从此以后,不许再跟我说不,不许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嗯,好。”
“那我们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洛阳古都驿站。沐浴后的冯乐儿宛若出水芙蓉般只着着半透的纱衣,一头青丝垂撒而下,几近拖地而行,阿娜几步之后,仿若连空气中都绽放出一朵朵带着暖香的花出来。门外,一袭青色月牙长襟裹身的男人正迟疑地将手放到门上,却又缓缓落下,几巡反复,门内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萧赜,你再站下去,哀家可就要灭烛落塌了!”
此言一出,萧赜顿时面露窘色,但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快速将门推开,进入,然后麻利地关上了门!“乐儿!我!”
这一进来,萧赜又马上如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莽撞的小子,三两步就奔到冯乐儿面前伸手就要触碰她的手臂。“不忙!”
冯乐儿徐徐走到一处桌前坐下,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壶暖了半宿的酒摸了摸温度,方才点头道,“嗯,此时温度方才刚刚好。也到该饮下的时候了!来!萧赜,与哀家共饮!”
萧赜移步上前,在冯乐儿对面坐下,迟疑看她,蹙眉问:“乐儿,今日,怕不是你给我断情之日吧?”
冯乐儿浅笑了一下,忽而抬起眼,淡淡笑道:“就知道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果然,在此良辰美景之前,你还是无法做到全然不顾一切只与我笑顾眼前!我这一生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与男人有关系。拓跋余、拓跋濬、赫连昌、李奕、你,对了,还有子推,以及后来跟了我的少年们……你们都可以称得上我生命中的贵人,也是我心中始终不忍伤害之人……萧赜,今日,我谢谢你!谢谢你在之前那十多年的时间内不遗余力的帮助我稳固南朝,也帮我平衡了朝廷!谢谢你!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十年后……凤鸾殿内,由轻纱曼舞的纱幔内,一身白色轻纱遮体的冯乐儿由燕君轻轻地扶了起来。她的脸很白,如同天边那一望无际的雪山一般,没有了一丝的颜色。她轻咳了一声,抬头问:“陛下下朝了吗?”
燕君看了看窗外,摇了摇头,道:“还没呢!最近洛阳那边皇城建设事宜繁杂,估计陛下下朝后又与李冲和王睿王大人一同商议呢!”
“好!很好!”
冯乐儿满足地点了点头,唇角轻轻弧起,笑了笑,道,“我的宏儿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啦!大魏,终于有希望了!而我,也终于可以……”外面正值春季万物复苏之际,太阳炙热,借着缕缕清风吹进房内,让屋内也平添了一抹阳光的味道。冯乐儿深深吸了一口这阳光的味道,满足地闭上眼道:“燕君,太阳的味道真好啊!你说,如果人死了之后可以永远住在太阳上面该有多好?那样,就永远不会感觉孤冷了吧?”
“太皇太后!您说什么!”
这四五年,冯乐儿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躺在床上的时间远比出去的时间长,所以,当冯乐儿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燕君心中忍不住悲戚惶恐。冯乐儿看着燕君两鬓斑白的白发,眸色微凉,继而狭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面露懊悔之色,道:“燕君,这辈子,我恐怕唯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如果当年我想得再周到一些,陆丽就不会枉死,而你就不会孤家寡人一辈子,过得如此凄苦。”
燕君见冯乐儿竟又提及这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顿时眶底一热,立刻坐上床抱着冯乐儿瘦弱的身躯道:“太皇太后,臣不许您再说这些伤心事了!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也会受不住的啊!”
冯乐儿摇头,脸色惨白中带着一丝的无奈:“燕君,我命不久矣了啊!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么多年,全凭这点凤血虚养着,如今血枯气尽,我也没有几日的活头啦!”
“太皇太后!您,您……要不要弘儿和萧赜他们来看看您?”
燕君知道,这两个人与冯乐儿关系匪浅,可无奈却是永远与她远隔千山万水之人,想来,这二人应该也得到她的消息了吧?南朝某寺庙内,已经落发为僧的拓跋弘看着手中的一张细长的纸条,微微发愣,上面写道:太皇太后病危,如愿,见最后一面。“母后……”已经入戒的拓跋弘看着手中的纸条,手微微颤抖着,眼底一抹热泪缓缓流下,进而声音哽咽,“母后,孩儿不孝……您这些年来受苦了!”
说完,双膝缓缓弯下,重重跪在地上!而另一处,南齐皇宫内,萧赜看着手上的纸条,手上的奏折瞬间落在地上!“乐儿!”
他的手微微颤着,看着上面的字,哽咽出声,“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十年了!他永远忘不了十年前她给自己的暖玉温香的十个月。十个月后的某一日,她在清晨中不辞而别,只留给他一封信和一张南北共和的合约文书。那一日,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作为一代掌权者和作为一个女人的区别。一直以来,她都分得清清楚楚!可是,即使这样,他依旧很满足,很满足了!至少,在他的短暂的生命中,曾经真真切切的拥有了她十个月!这十个月内,他和她仿佛夫妻一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每日,他和她一起规划着洛阳古都的重建,拟定着未来大魏的官宦布局,经济命脉的流通,河流的疏导,百姓的民生,等等等等。他太享受了!那所有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以至于在这没有她的十年中,他每每思及,都是延续他命的良药,想象着有一天,他可以再见到她,跟她说,谢谢!可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吗?乐儿,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也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在偿还,在偿还对我的愧疚与歉意!所以,我知道,你死的时候,想得并不是我,对不对?也不是李奕、赫连昌、李冲、王睿,而是……他!依旧是他——拓跋濬!始终是他!对不对!夜色入寐,万物阑清。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一个红衣女子静静地坐着,她眉眼如画,浅笑嫣然,如同那日她与他在镜薇湖畔大婚的那日,她看着他温柔地看着自己时的模样。那一日恐怕是她此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日子了吧?她记得,她当时说过:拓跋濬,此生,你许我一世欢颜,我还你一生功成。“如今,我便是应现了当年的许诺了吧?濬,如今南北和平共处,周边小国也无力来犯,迁都事宜进行的井井有条,鲜卑族人们正在慢慢学习汉族文化,开始走向更加文明,寒门与贵族也慢慢模糊,各项制度也已然完善。哦,对了,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孙儿,拓跋宏,他也慢慢成长成一代贤德的君王了!濬,你高兴吗?”
冯乐儿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大殿,眼微微垂下,叹气道,“濬,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走得很难,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孩子大了又不争气,又带孙子,好不容易孙儿大了,又出现更多更难的矛盾,我只能一点点的跟着他们,一直跟着跟着就跟到了现在。现在,我也走不动了!我也想歇一歇了……”她的身子虽然笔直坐着,手却从扶手上慢慢落下,眼慢慢合上,浑身上下慢慢地僵直……最后一刻,她忽然嘴角微弧,用极幸福的声音道:“濬,我来啦……这一生,我完成了你的梦想。下一世,你要好好的陪我到老……”阂目的那一刻,太极殿内的金凤降世图轰然落下,图内的画像在一瞬间化作无数的金色粉末漂浮在空中,最后在冯乐儿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后,然后迅速地飞向崢黑的天空……“太皇太后驾崩啦!”
“太皇太后!”
燕君看着高台上端坐如雕塑般的女人,轰然跪地,大声痛哭。“祖母!”
一直守在外面的拓跋宏同样跪在地上,呜咽哭泣,“不要!祖母!不要离开宏儿!不要!”
孝文帝太和十四年九月癸丑即490年,冯太皇太后去世,葬于永固陵,谥号文明太皇太后,后加上文成帝的谥号—“文成”二字,史称文成文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