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鸟暮喧后的村子,沉浸在家家围火的静谧中。像是母鸡投胎,天一晚我就犯困。却喊要开会,各家来个“当家的”开会;闻所未闻,如常夜会,搞起了资格认证。满月,从前面山头上升起,衬着山顶那片梦幻般的杉林,如仙境一般。巍巍枫树头戴银冠,俯觑着身下一片廊明瓦亮的木楼。下面沟田里,稻子正在拔节,漫山的苞谷,再过月余也将扬穗飞花。出门村里去,我边走边琢磨:刚才下河就没见齐巴子,莫不从哪得了消息,懒搞得人世现迹,组织紧急擒拿?据说二队里,被“引进人才”带沟里的队长,至今没爬出来。他哭丧着脸,整日就盯住迟早要杀人的二嫂丈夫——这几近疯狂的失妻人,哪听着个砍柴的说,“杀牛洞”底发现堆篝火灰,立马扔下大小三闺女,提着那杆火铳,在洞口蹲窝了。陆续到来的各家“首脑”,围挤在幺妹家侧房火塘边。嗯,不对,齐巴子不好好的坐那儿?今天的确气氛异样,人轻声,狗都不咬。卧室外,是典型的土家火塘屋。除靠壁橱的一方,其它围火三面,都装着膝盖高的地板。板壁上,年画般一大张魔芋糊贴上的棕绒破布,是做鞋料。靠壁三长条矮凳,半围着暖暖的火坑。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煮茶罐正冒着热气。罐边火灰里,烤红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即火铺,厨房+客厅+娱乐间的综合体,给人暖洋洋的幸福感。我不自觉地寻觅幺妹,才还见着,转眼没了,早早回对面侧屋睡下了?最怕开会,没事也扯整夜。“做集体活要像做自家园子啊,哪有做不好的?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呀”。有时,连齐巴子集体补钙的“锅碗经”,恐怕累计也已第8000遍沉痛念完,以及周边所有鸡毛蒜皮,都逐一拣尽,该没事了吧?不。他竟从哪摸出还可疑的暖烘烘的半张报纸,塞你手里;似一大款,洗浴城躺着花钱买享受,半闭着眼,叫你給大家读篇“社论”。当然,这本是老会计的专利。人分三六九等,齐巴子若算得这体量庞大的国企法人,那么老会计,就算得企业高工。全年农事,深谙于心,很受器重。他念过私塾。从不大声说话,别样的多礼,有文化人的范儿。刚来时,我见过这站在精神的高原,宣旨般的读报仪式:收起那绝对已上包浆的鱼脊烟杆,他慢慢戴上两根绳腿的老花镜。报纸拿手里,慎重地左右摊开。一个人吹笛,三个人按眼;火塘边闲杂人等,已识趣地让出地儿,记工员春儿,在旁专职支灯。老会计庄重地前趋着,事关重大地高挑着眉梢:“东风…吹,战鼓…擂…擂。现在…现在世界上究…究竟谁…怕谁?……得…得道多…多…助,失…失道……”—颗颗地蹦,一字字地猜。绝似患上了“百日咳”。妙就妙在,无休止的长“咳”,居然从来不受打扰。累了一天的人们,都静静地悬于半霄云间。和任何地方一样,这是教科书式,压倒一切的天下第一大事——“政治学习”。颇有仪式感。好笑齐巴子,政治运动智商常不在线的人,其治下,政治学习其实也搞得跟喝水一样常见。读吧,学吧。我有时想,这当是念“紧箍咒”呗,让人老实,别有非分之想,还真有必要;那老会计吧,就从不安分:他绝对的精明,其发财经,更令人神往:曾相中,把园里都种不起眼的小葱,逢上公社开长会,卖去镇上饭店,一准好价钱。曾规划,集上举牌,全公社范围里猪都不吃的青菜,全收来做成腌菜。拌上少许红辣椒,开春菜荒时,镇上两毛钱一碗的零卖。曾打算,冬腊月间收购别人贱卖的乳猪,在家搭起温棚,添盐酌油地精心喂养,赶开春脱手大赚一笔。电石火花般的灵感,与常人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见真章,是他有天花7块钱,集上牵回只羊,杀了。结果,仅皮就卖得14块,几十斤羊肉白吃不说,钱赚了个对本,还到手5斤奖售粮。众目睽睽下,赚大发了!要知道,羊皮依据品质,价差游离在0.5元——15元的巨大区间。就供销社搞专业的,都只能在杀羊剥皮后照出的瑕疵,估出的皮价,羊还活的,他往羊背上拧一把,门儿清。一单买卖,当得个全劳力,挥汗干整年。试想,这不等于手伸取款机里,大把的钞票往怀里揣?人与人最大的差别,在脖子以上部分,还不都是学得来的。悠闲时他仿佛置身世外,边做活,边悠悠哼唱:“直嘎多,里嘎多”(土家语“要吃饭就要种地,要穿衣就要织布”),倒是心宽。连春儿都只发愣的份。猪怕肥,人怕红。上次批斗会末了,矮叫花的游动鼠标,才把“投机倒把”这关键词,轻轻三点两点,霎时他整个人都不对了。定格似的,脸比纸白。接着,又像被误按下“快进”键,不分昼夜的这跑那跑,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捏着赚来那几块钱,要上交。鬼魂附身似的,他眼发直,逢人说,见人辩。拿着哭腔,跺足捶胸(“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是可判刑的重罪)。侥幸脱罪后,他安分了。但有“病”的,又岂止老会计。齐巴子的“锅碗经”,痛心疾首念了多年,人们基本就当笑话。再任你这学习那读报,也都白学、白念、走过场。即使隔三差五就搞场大规模、全脱产运动来整治,都白搭。虚头巴脑些东西,没用。别指望三两日,把谁就忽悠瘸了。保准放出来,他还是他。打根上就烂了。“哪里有细节,哪里就有真理。”
现实生活的一日三餐,才是无敌天下滴终极教育。你只要近距离接触任何人,就会明白:吃集体饭,砸集体锅,似是每个人非动开颅手术不除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