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丽华听不到娘的动静了，原来娘说着说着进入了梦中，曲丽华帮娘躺好盖好被子，她自己也趴在病床的床沿上休息一会儿。曲丽华的娘正在做梦，梦境带她穿越时空。娘梦到自己生四个闺女时的情景，自然也会梦到丈夫——曲丽华的爹，娘心里不愿意梦到曲丽华的爹，四个闺女不管是哪一个出生的时候，曲丽华的爹从来没有表现出做父亲的喜悦，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从生曲丽华的大姐开始，曲丽华的爹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曲丽华的娘给他生个儿子，曲丽华的大姐出生时，曲丽华的爹和她的爷爷奶奶及其他比较近的亲戚，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那个诞生到世界上的女婴可有可无，曲丽华的娘后面又连着生了三个闺女，曲丽华的爷爷奶奶特别失望，天天长吁短叹指槡骂槐，多亏曲丽华的娘心宽不在意，要不然早被气出病来了，当曲丽华作为一个女婴生下来时，把她亲爹难过的三天没吃一口干粮，当然，没吃一口干粮不代表不吃别的，曲丽华的爹连着喝了三天闷酒，给曲丽华的娘的感觉像是到了世界末日，到安丘磐石镇大集上买来最贵的红烧肉，从南屋找出过年才舍得喝的景芝景阳春高度白酒，大吃大喝，睁开眼就吃喝，喝到大醉时，就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思，没意思，白天黑夜地忙活不值当，反正这辈子没个儿子，活个什么劲，四个闺女顶不上一个儿，没养出个儿子来我对不起祖宗，哎，嗨，我怎么会这样倒霉，全安丘磐石镇的绝户家总共不到一巴掌，我就摊上了，没个儿子传宗接代，往远处说，我对不起祖先，往近处说，等到我哪天离开世界连个摔盆子的人都没有，哎，这都怪我没娶个好老婆，都怪老婆的肚子不争气，竟然连着养四个闺女，她就不会换换样，生一个男孩也好，那样我就会摆脱绝户命。”
曲丽华的爹这话说的真没人味，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此无知，只能充分证明他是白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痴，尽管他会种玉米收麦子，干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但是他对生儿育女之事一无所知，据科学研究证明，生男生女取决于丈夫，与老婆没有关系，具体详细来说，成熟男性体内一次性排出成千上万个精子YX，成熟女性体内每月排出一个卵子X，精子和卵子结合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孩子的性别是男还是女，男方的精子Y和女方的卵子结合就生男孩儿，男方的精子X和女方的卵子结合就生女孩儿。当然，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像许大庆这样的白痴大概不计其数，不说远处，就说安丘磐石镇的成年男人，除非那个男人认真读书，否则他真不清楚这个道理。曲丽华的娘梦着丈夫冲着自己大声喊叫抱怨。曲丽华的爹因为生了四个闺女一天比一天自卑，他这辈子没有儿子，他天生的绝户命，他成了安丘磐石镇的绝户之一，曲丽华这个最小的闺女出生后，曲丽华的爹懊丧到极点，走路恨不得躲着墙跟走，心理学上说，一个人越是自卑就越自尊，曲丽华的爹的确如此，当他一个人在安丘磐石镇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里劳作时，他看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简直就要气炸了肺，没有儿子，还瞎忙个屁！忙活到头不都是人家的吗，闺女哪指望得上，闺女早晚是人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闺女长大了自然会出嫁，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养一个儿子，等到自己老了化成土，谁到坟前烧纸，曲丽华的爹又开始默默地在心里骂老婆，骂老婆笨蛋，骂老婆废物！骂老婆凭什么养不出一个儿子来，养四个闺女有什么用，闺女早晚嫁人，曲丽华的爹不甘心接受这个结果，安丘磐石镇大集上他找到那个有名的小瞎子算过一卦，小瞎子详细问过他的属相及生辰八字，又问过曲丽华母亲的属相和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道：“掌柜的命中有子，别说是生第五个，就是生第七个照样生闺女，顶多凑足七朵金花罢了，七个闺女和四个闺女本质上没有区别，人的命，天注定，掌柜的认命吧，请好自为之。”
曲丽华的爹把卦钱交给小瞎子，迈着仿佛灌满铅的双腿步伐沉重地走回了家，那天晚上他躺在炕上像热锅上的蚂蚁，翻来覆去睡不着，天蒙蒙亮他才勉强眯了一会儿眼，曲丽华的爹彻夜未眠的结果是：他决定最后一搏再生一个孩子，生个男孩皆大欢喜，生个女孩认命。别说，曲丽华的娘果然又怀上了，结果应验了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曲丽华的娘怀孕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她在地里摘棉花，将胸前兜子里的棉花装进棉花地头的大麻袋里，起身太猛引起小产了小产，孩子还没有成形，曲丽华的娘不知道那次老天爷赏赐给她是个闺女还是儿子，但她每次回想起来便万分愧疚懊悔的要命，那个没见面的孩子成为她一生的疼，直到步入老年，每当看到安丘磐石镇白花花的棉花她就想起那个葬身于棉花地的孩子，眼泪不知不觉就会顺着眼角流下来。曲丽华的娘梦着自己的四个闺女像四朵盛开的鲜花美丽又可爱。曲丽华的娘把四个闺女视为心甘宝贝，曲丽华的爹重男轻女她自然感受得到，但这不影响她疼爱四个闺女孩子，生活在新社会新时代，男妇平等，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
闺女儿子一样疼一样爱，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娘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亲，在亲娘眼里，自己生的孩子不管丑俊笨傻都是宝贝，曲丽华大约半岁时，夏天的某个上午，曲丽华的娘抱着她去赶安丘磐石镇大集，不巧上遇到回娘家赶集的闺蜜宝华，宝华怀里也抱着一个大约半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是闺蜜的第四个男孩，曲丽华的娘和宝华抱着孩子在大集头的柳树底下畅谈了半天，宝华铁定了心要用儿子换曲丽华，这样做不是苍天眷顾吗，一对好闺蜜儿女双全皆大欢喜，多好呀！曲丽华的娘笑容满面冷静如冰地跟闺蜜说：“多谢你的一番美意，你的美意在下心领了，换孩子是不可能的，一个孩子选择谁当娘是老天爷的安排，当娘的可不能做伤害孩子的事情，你生了四个儿子很好，他们是你的宝贝，我生了四个闺女，也很好，她们是我的宝贝，咱们当娘的哪能犯糊涂，老天爷赏给咱什么咱接着什么喜欢什么，哪能把孩子当成东西彼此交换，孩子是娘永远的宝贝。”
宝华的脸腾地红了，忙不迭地说给曲丽华的娘：“哈哈哈，我瞎说着玩儿的，谁舍得呢，你千万别当真，我这是开个玩笑乐呵乐呵。”
曲丽华的娘梦着自己在给闺女缝衣服。一年四季，曲丽华的娘亲手给姐妹四个缝花褂子花书包做布鞋子，闺女们小的时候，她用五颜六色的绸带给她们在羊角小辫上系蝴蝶结，四个闺女被娘打扮的花枝招展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姐妹四个中娘偏爱曲丽华，尽管娘永远不承认这点，曲丽华的姐姐出嫁时，娘每个姐姐的陪嫁是大小两个槐木箱子，漆成了枣红色，另加两个她亲手绣的门帘，到了曲丽华出嫁，娘拿出了全部家底，这么说吧，安丘磐石镇每家为儿子娶媳妇准备的家当，曲丽华的娘一样不少，她是把曲丽华的结婚当成儿子娶亲来置办喜事，曲丽华的爹和曲丽华的三个姐姐都有意见，曲丽华的娘泰然自若地说：“你们没有资格和丽华攀比，我愿意给她什么就给她什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你们都远走高飞，丽华诚心诚意地留在老窝里陪着我和你们的爹，她两口子将来会给我和你爹养老送终。”
三个姐姐被娘怼的哑口无言，从此以后，不管娘做什么谁也没意见。曲丽华的娘梦到拉着春晓和秋生的手走在安丘磐石镇大街上。曲丽华儿女双全娘的功劳不可磨灭。春晓出生在是春天的早晨，旭日东升，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从窗外传进曲丽华的耳朵，如潺潺的流水，十分动听，初为人母的曲丽华抱着孩子满怀喜悦，她给孩子取名春晓，春晓出生的那个年代，中国正在实行计划生育，城市里的夫妻不论只能生男生女，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农村夫妻第一胎生女儿的，女儿长到国家统一规定的年龄再批二胎，第一胎生儿子的不再批第二胎，谁若违反国家规定超生一律罚款，乡村人死脑筋，重男轻女，都盼着生儿子，许大庆这个倒插门的女婿表现的格外突出，春晓出生的那个早晨，听接生婆说生了个闺女，站在炕前的许大庆老脸呱哒一下子拉下来，满脸阴云密布，曲丽华问他闺女叫春晓好不好？他满脸阴云密布地说，叫什么都行，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是个闺女孩子，她长大了是人家的，生了孩子又不姓许，许大庆这话曲丽华听着刺耳，她平静如水地说，许大庆，你说话注意点，咱头胎生了闺女，国家还要批准咱们生二胎，二胎咱们生个儿子，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想想就很美，曲丽华刚说完，就听到许大庆没好气地说，你不用哄我了，咱们就是生四胎也生不出个儿子，你爹娘连着生了四个闺女，你能生出儿子来吗？绝户家的闺女只能生闺女！许大庆看都没看炕上的孩子一眼，他没好气地推开屋门，哐当一声甩门而去，屋门是曲丽华的爹在安丘磐石镇大集上找来最好的木匠，花了最高价钱打的，用的材料是菜园里长了五十年的大槐树，木匠将门涂成了金色，屋子里顿时蓬荜生辉富丽堂皇，许大庆毫不爱惜地使劲摔门，曲丽华内心无比震撼，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许大庆是这个态度，曲丽华劝说自己别理许大庆，她浸沉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当中，女本为弱，为母则刚，曲丽华做了母亲，她再也不是那个柔弱的女孩子，做母亲前，即使一条毛毛虫子都会吓得她跳起来，吓得她尖叫，但现在，即使面对一只老虎，如果老虎对孩子构成危险，曲丽华也敢和它斗智斗勇，原因只有一个，曲丽华已经成为母亲，女本为弱，为母则刚。曲丽华的娘爬上大炕，把春晓搂在怀里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笑着告诉曲丽华：“闺女，娘会看，我看春晓的样子，就确定你二胎肯定生个儿子，你一定记住娘的话，想好好就来。”
娘的话给了曲丽华信心，娘的话将许大庆语言带来的负能量彻底清洗掉了。曲丽华牢记着娘的话，二胎果然生下儿子秋生。“丽华，你给娘洗洗脚，快去给娘买个洗脚盘，娘有钱······”娘闭着眼睛喃喃语。曲丽华抱紧娘连声说好好好，头满意地笑了，娘的头一歪永远地离开了世界。曲丽华流着眼泪跪在娘的床前给娘磕了三个响头，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不绣钢小剪刀，从娘的鬓角剪下一小缕白发，用一张白纸包好珍藏起来，世界上再也听不到娘的声音，娘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曲丽华一眼。曲丽华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给娘洗脚。曲丽华一辈子没给娘洗过脚。曲丽华后悔没给活着的娘洗脚，她决定买一个全世界最美的洗脚盆，将盆里倒进最干净最舒服的水，仔细地轻柔地给娘洗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