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白天,金陵城中,夹道两边摆满了小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卖花的姑娘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一颦一笑都带着明媚春色。“小郎君慢些走啦,买花嘛?”
一个转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现在大街上你追我逐,一路碰碰撞撞,卖花女猛的被挤到一堆菜筐之中,龇牙咧嘴的爬起来。“册那!侬个小赤佬走路不看路额啦?!”
卖花女气咻咻的一转身,迎面又撞上来二人,忙不迭的远离战场。你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放手!别碰我!”
景知年面无表情的松了手,倚在一旁的木架上打量着你,嗤笑道:“细皮嫩肉弱不禁风一副瘦鸡的样子,跑几步就成这样,究竟是谁那么不长眼让你来给我难堪,姓雷的?还是姓袁的?回去告诉你主子,自己没用,争东西争女人争不过我也就罢了,还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真是窝囊废。”
你一手扶着墙还在喘,这辈子都没这么跑过,简直是要了命,手腕还被这人拽的生疼,生生勒出印子来,心里想道:谁家新娘成亲当日,新郎跑了不说,还差点因为逃跑丢了命,这人仇家还真多,怪不得妹妹如何也不愿意嫁过来,只是方才的家丁,有几个在我到景家时就跟我打过照面......你信口开河道:“是了是了,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现在事情办妥了,你若要寻仇,找他们就是,后会有期!”
你急匆匆垂下头想绕过人离开,景知年眼皮都没抬,伸手拦住了你的去路。“你——小心!”
街尾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好像是受了惊,横冲直撞狂奔着,你吓得忘记动作,怔怔站在原地,景知年大喊一声,动作极快的拉住你的后领发梢往回扯——你的发带在他一拉一扯中掉了下来,青丝如瀑散下。景知年手僵在半空道:“你——你是......”景知年目不转睛死死盯着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围人纷纷围了过来,你忙侧过脸不敢再抬头,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你听见有人敲了敲车沿,与景知年回头看去。“我当是谁,原来是景家的小五爷,今日本官特地赶来恭贺小五爷大婚,怎么却在街上遇见了。”
随后,萧长随看向你笑道:“这位姑娘是?”
此人......你是见过的,长安城中,多少未出阁的女子盼着他将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你那时远远跟着父亲见过一次,这样的人,见了便很难让人忘记,他便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萧长随。“我——”“少爷在这呢!快来!”
景知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围观的人已经里三重外三重将你们围了起来看热闹。景知年也懒得再跑,抱着手臂看着几个仆从欣喜的直奔而来。“行了,不就是成亲吗,我跟你们回去,催什么催啊,催着上坟吗?”
“哎呀,今天是少爷的大喜之日,怎么能说这样的晦气话,呸呸呸!那我们——”那仆从突然注意到少爷旁边还有个人,见鬼似的看着你,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下来。景知年不耐烦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
“五少奶奶!”
景知年石化......一旁顿时响起高高低低的惊叹声、闷笑声,简直比在茶馆听故事还津津有味。......你简直想以头抢地。萧长随玩味的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若不嫌弃,还请五少爷、五少奶奶乘本官的马车,一同回去罢。”
你缩了缩脖子,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板,上刑场一样跟在景知年身后往马车旁走。过了半晌,景知年低声道:“......可以,很好。”
你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知年就一跃踏上了马车,周围灼热的视线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赶紧继续捂着脸,还是先回去再说罢!景致斋怒骂道:“逆子!逆子!!!今天就在这给我跪一晚上!好好看看景家列祖列宗的灵位,他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有你!大婚之日一介女流穿着男装在大街上引起那么大乱子!还嫌我们景家丢人丢的不够吗!?这就是叶忱教出来的好女儿!若不是因为皇恩在上,你们......你们!哼!”
你和景知年面面相觑,待门一关落了锁,你二人拥有着神默契同时后撤,直到离了对方三丈远。景知年将蒲团往身下踢了踢,一撩下摆坐下,靠着香案抬眼看你道:“叶、兰、因?”
你抿着唇一言不发。随后,景知年凉凉开口道:“我还当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得在闺房中绣花写字的大家闺秀,看来是我太低估你了。”
紧接着,景知年又悠悠闲闲的掏了掏耳朵道:“等明日一早,你大婚之日女扮男装,去歌舞坊寻新郎官闹的沸沸扬扬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恭喜啊,怕是我大宁朝开朝以来第一人,等以后谁要写个什么大宁列女传,你今日壮举,怕是就可以流芳千古了。”
你忍不住道:“你竟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若不是你,哪还会有刚拜完天地,就被关祠堂的新娘子?”
你本就是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嫁了过来,身旁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今日先是被逃婚,又是当犯人似的押解回来拜堂后关禁闭,盖头没掀,交杯酒没喝,吉祥话没说,大婚之夜在祠堂度过,这一天过的像一出闹剧似的,听景知年还在冷言冷语,更觉自己从夫妻对拜的那一刻这一生就已经看到尽头——跟这个纨绔子弟当一辈子表面夫妻,绝望的人生。景知年一怔道:“你哭什么啊?这不是挺好玩的吗?”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委屈的竟然带了些哭腔:“我没哭,你少冤枉人!”
“好好好,你没哭,是我耳朵不好使,这算什么啊,我可一向是这金陵城大姑娘小媳妇每日茶余饭后的话题,不是一样好端端活着。”
你一听便更气了:“你不要脸!我却是要的!”
景知年拍掌大笑道:“那媒人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是九天玄女落凡尘,原不过是为了骗我上当乖乖成亲,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景知年一手支腮,拖着长声道:“五少奶奶,有这么说自己相公的吗?”
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你心中大惊,白日里在众人面前想让他出丑,丝毫不惧是一回事,可如今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从前更是没有接触过这种脸皮厚的人,真是又羞又恼,拜了天地,名义上已是夫妻,他不会真的——你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你难道不知,皇上究竟为何突然赐婚?”
景知年语气十分雀跃:“当然知道,你爹得罪了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秦修然,在审长乐巷孤女惨死一案时被查到错判一人,被贬至定远县成了个小小县令。”
你闻言垂眸咬了咬下唇,此事疑点太多,任谁都知道究竟是谁的手笔,可秦修然一手遮天,谁敢出来说半个字。“而我,因为不识好歹惹得皇上龙颜大怒,所以圣上就乱点鸳鸯谱,强行把我们二人红线绑在了一起。”
你在袖中猛地一缩手:“本就没有红线,你说话注意分寸,若不是怕抗旨,单凭人人都说你是——”“说我是什么?”
你移开目光,目视着前方道:“人人都说你是混世小魔王,所以我上花轿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
“这便是你那妹妹不愿嫁过来的原因?”
你蹙眉道:“你如何得知?”
景知年避而不答,转而道:“不过还好,先前我还以为是个闷葫芦,只会和那些掉书袋满口之乎者也的穷酸秀才一样,现在有意思多了。”
你索性转过身背对着景知年,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虽做好了所有准备,可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无措又无助,心中全是抗拒,从前虽未想过将来的夫君是怎样的人......可绝对不是景知年这样的!之后的人生没有骨肉至亲的陪伴,只能一个人面对。景知年见你不理他,“喂!叶兰因?五少奶奶?夫人?”
你瞳孔地震道:“你有话便说。”
“你就打算这么站着,站上一晚上?”
“景家先祖四世三公,算得上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上一代才急流勇退不再做官,得皇上仁慈,允做皇商,怎的就教出你这样的子弟来?”
景知年懵的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若是在我家中,早就被打到非让你长记性不可了。”
景知年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啊,看来我真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让你解脱了。”
你挺了挺腰背,对景知年的话充耳不闻,站的愈发端正,想让这人好好看看,双目盯着景家祖先的灵位一动不动,心里想道:各位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太过冲动没有想过后果,以后定不会再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景知年意外的没有再继续骚扰,可你今日一天都在跑来跑去,就没挨过凳子,腿脚酸软的不适让你有些不舒服的动了动腿。你心想:谁能想到成亲这么累,还出了中间的岔子,若嫁过来的是絮儿,还不知道今日会闹成什么样呢,只希望父亲与妹妹在家中一切安好,景家许是不会亏待亲家的。想着想着,眼皮子沉了起来,好几次差点黏上,你想打起精神却整个人都开始站不住摇摇晃晃起来,袖上一沉,猛地一阵失重感袭来——景知年突然伸手拽了你一把,你惊呼一声下意识抓着他的前襟。你吓得魂飞魄散,半天才意识到身下有蒲团垫着,没有丝毫预料中的疼痛,你缓过神抬起头,见景知年竟然还在笑,登时愈加气愤。“你这是干什么!”
“都困倦成这样了,这里又没有别人,放松一点也没什么。”
“你当人人都与你一样吗?走开,我要起来——”景知年非但不起来,还变本加厉的身体微微又前倾一些,你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再动,对外始终是新婚燕尔,他......可......可你原以为......“嗯?夫人为何如此羞涩,白天不是耀武扬威很威风吗?说起来,今日还是我们的洞房花烛,我们何不早点休息。”
身前是一脸调侃之色的景知年,身后是景家列祖列宗的灵位,你如芒在背,景知年一双桃花眼泛着些水色,渐渐朝你靠近,你默默握紧拳头,准备闭上眼给这不知好歹的混账致命一击——景知年猛地松手,把你丢在蒲团上站起身笑道:“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真是自作多情。”
怎么会有这种无耻败类!!!你竭力做着表情管理,脸上才没有失控,这突然的放手,你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胳膊肘撞青了,疼的赶紧揉了揉。景知年居高临下的看着你:“你对这桩婚事不满,当我想娶你不成?我还没玩够就被硬生生按着头和你拜堂成亲,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不过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之女,是你祖坟冒青烟,你才能嫁入我景家,往后半生一家人衣食无忧,你不感恩戴德,竟还让我当众出丑。”
你愤怒的拼命深呼吸:“你——”“你什么你?你不是很伶牙俐齿吗?怎么说不出话来了?有什么可反驳的?别说我一个大男人和你这个小女子斤斤计较,你不也是抱着满腹怨怼嫁了过来吗?”
景知年继续冷笑道:“你放心,我对你没有兴趣,这金陵城中多少如水如兰,温柔可爱的女子等着我抚慰芳心,怎么也轮不到你。”
景知年语气十分欠揍:“刚才,你是不是害羞了?不过嘛,你这个穷乡僻壤来的野妇,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景知年,就算是这辈子不碰女人,被人用刀指着脖子被砍死,都不会看上你。”
你颤声道:“野......妇?”
景知年趾高气昂的立于一侧,活像个骄傲的大公鸡,你正想起来,刚才磕到的手臂一痛,你决定还是继续坐着交谈。“我若是野妇,你又是什么?且不说经史子集你读过没有,单说最基础的四书五经,你哪一本读透了?不求上进,只知道用钱划分出三六九等人的草包,我还不愿与你多说一句话呢!”
景知年大笑道:“太有意思了,你怎么骂起人来和我八岁时的教书先生一个样?可惜他教了我三个月就被我气走了,你能坚持多久?”
“你想让我主动提出和离赶我走,再向陛下奏明将所有责任推在我叶家头上,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你家中逼你代替你妹妹嫁过来,你倒是还关心他们。”
“我与你不同,我知礼仪,懂廉耻,我姨母自己忍饥受冻供我读书,不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连孝悌都不懂的人。”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难免还是难过,侧过身子背对他不愿搭理。景知年沉默半晌,低声道:“真是个傻姑娘。”
你才傻!你心里闷闷想着,把头埋在膝盖里委屈巴巴的吸吸鼻子。“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掉以轻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送我们回来那个人,你也见到了,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就被他外表欺骗,其实就是皇室安插在金陵的一个盯梢的。”
你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你自己把日子过的一团糟也就罢了,怎么还在我面前诋毁别人?”
景知年诧异道:“你这么急着维护他,难道与萧长随是旧相识?”
“我不认识他,只是从前父亲在长安任职,我随着父亲住过数月,谁人没有听说过萧大人的名字。”
景知年嗤笑道:“要不说女人就是好骗又傻,爱慕他有什么用,他一个国舅爷,将来的妻子也定会是陛下赐婚,门当户对,你可想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我们二人的大婚,分明还在外地处理公务,可还特地赶回来一趟吃喜酒?”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叫未雨绸缪,你不想想,若我们表现的夫妻不睦,成日给对方脸色,他回去把话这么给陛下一说,陛下会如何做想?”
你不情不愿道:“会认为我们对陛下的安排极为不满,到时候就是欺君之罪。”
你反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陪我演一出戏,这样才能保证不牵连你我两家。”
你拧紧眉道:“你要我在外人面前,配合你演恩爱夫妻?”
“哎呀,叶兰因姑娘果然是聪慧过人啊。”
你心想:若真的如他担忧的,到时候连累家人,怕不只是被贬官就能解决的事情了,更何况做假夫妻真演戏,也是正合我意。你起身仰头直视他:“好,但是我们要提前把所有条件都说好,约法三章。”
景知年点头道:“可以啊,正好我也有此意。第一、在外人面前不能让对方下不来台,必须装作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不让人看出破绽。”
“第二、无人的时候我们要保持距离,虽然免不了......免不了要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你不准越界,晚上......你睡到软塌上去。”
景知年轻哼一声:“成,看在你好歹是个女子份上,我忍了。第三、我不想被你捆绑一辈子,寻到合适时机就和离,我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你可别到时候舍不得违约。”
“我才不会舍不得,我是巴不得求不得。”
景知年不置可否:“还有要补充的吗?”
你想了想道:“我们今日不过初相识,还不了解对方脾性,虽是假夫妻,却不能落出马脚,这点须得注意,今晚之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亲近的人都说不得,至于别的,人相处是要磨合的,往后有什么要补的随时加上。”
“口头之约,不能留下凭证,免得被人发现,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违约,谁是小狗。”
你二人同时伸出手,击掌为誓,然后各自背对着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占据了屋中两个角落。此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妖风,灵位前的烛火动了动,惊得你二人忙齐齐对着祖宗灵位作揖认错。你心想:实在是情势所迫......兰因自知做任何事也不能弥补,却也自当常常来打扫祠堂赎罪。一下子从未出阁的姑娘变成了别人的妻子,虽是有名无实,可你还是不习惯的有些忐忑,都说一入高门深似海,往后的日子怕不只是面对一个景知年那么简单,可既然来了,你便绝不会后退,景知年这个人虽遭人厌烦,可殊途同归,目的一致,你也不必再担忧如何协调婚后的夫妻关系。你心想: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保佑兰因逢凶化吉,不至一生葬于这庭院之中罢。你扯了扯自己这一身婚服,也顾不上再讲究,坐了下来靠着香案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