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民跑过夏汪、南河，发过明天一吃过早饭就开动员会的通知，返回大李庄，约莫已过了二更天。他以为妻子早已睡熟，轻轻地推开自家大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用慢而又慢的动作开关了房门。“家来了？”

宗桂英声音很轻，却还是把他一吓。“到这刻儿你还没睡？”

他也压低了声音。“睡不着。”

“想我啊？”

“呿，你儿子在我肚子里蹬腿呢！”

“啊！宝贝会动了？”

“有不少天了，我先还不晓得是他捣蛋。”

他“嘿嘿”地笑着，吹熄马灯，急忙宽了衣，钻进妻子这边被头，说：“让我摸摸看。”

一边连着搓了几下凉手。妻子抓过他一只手，轻轻地按在自己鼓鼓凸凸的肉丘上。一股奇特的感受掠过心头，让他快乐中夹杂一点儿忧惧，好像按着的是一座小小的火山，到时候喷出的是一个肉嘟嘟的娃娃。他闭起眼睛，平静了呼吸，耐心地等候着。过了一会，果然有个激动人心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心底，一拱一拱的，像几年前，刚刚生下的小猪仔用嫩皮嫩肉的温软的小嘴拱他的手心，那么微弱，又那么急促，那么粗鲁。一天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将要为人父的幸福、兴奋、喜悦的潮水，一阵阵漫过他的全身。他轻轻地将一个吻印在了妻子的面颊上。他对着妻子的耳朵细声细语：“你怎么晓得是儿子的？”

“惟耀娘帮我看过小肚子，说是男伢仔的征候。宝宝动也是她说的。”

“你就这么相信她？”

“人家接生少说也上百个唻，眼睛有毒（形容眼力明锐）的，还能看不准么？”

“不管男女，我都喜欢。不过，像挑河这样的重活苦工，还是要男子汉。”

“等他长大了，还要挑河啊？”

“恐怕还要挑。听二爷说，治淮不可能一战定乾坤，要做好几次工程。周副教导员说，们本地也要好好地规划水利呢！”

“既是这样，你下回带队行么？”

“那不行，我是芦集乡中队镇东村分队的队长。”

“吆，官不小，吓人呢！我不是要拖你后腿，我是想，工程要两个多月，按时辰算，等不到你家来，宝宝就要出生唻，当天他不是看不到你吗！”

“这个没办法，迟个十天半月见面也没什么要紧。人家志愿军在朝鲜，女将生伢子怎么办？”

“也是。你自家多保重，不要撑岸头船，有事多跟二爷请教。”

“这个我晓得。你也要当心身体。建秀要跟我一块堆走，你还要帮我照顾好长辈跟小兄弟。”

“嗯。真的，有件事差些个忘记告诉你，晚上惟耀娘在们家等你到多晚。”

“她有什么事？”

“她想请你管好惟耀，不要让他瞎整，说他是红铳子（比喻性格粗猛、急躁），力气虽大，做事不晓得轻重，怕他整伤唻。”

建民打了个大哈欠，抽回手说：“我有数。萎（困）了，都睡吧。”

话一落就打起了呼噜。村里有位妇女还没有就寝，她就是王继根的母亲，一个40出头守寡8年的女人涂玉兰。知道儿子报名成功，她半喜半忧。喜的是，儿子去工程，一个冬天的吃食不要焦心思了。不去，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关口在等着呢，想要熬过去，是要费很多心力的。儿子虽是锅边秀（在家还机灵，出门就不行），平时话不多，见人怕开口，但心里明白着呢，也有股犟劲，想帮娘一把，铁了心要去挑河，她也就半情半愿地答应了。她忧的是儿子能不能在工程坚持下来，会不会伤了身子？这让她的心老是蜘蛛吊丝一般悬着。这个家只有两间草屋。此刻，儿子在灶屋兼外卧睡了，她在里屋搓草绳。灯是不用的。月亮饱含同情，从窗户飘洒进一片银光。自尊和希望在支撑他们。凡是自家能做的，就全力以赴地做，只有兜子的框得请二叔讷民帮忙。那要用四五尺长，手腕粗的柳树棍或桑树、榆树、槐树棍，剥了皮，在火上烤软，弯成半月形，再钉上木条口，做成框，在框里编上草绳网。想牢靠一点，就编上水柳条。水柳条得厚着脸跟人家要，或到远处寻找，那不如将就些，用草绳网。她睡不着就来搓绳。家里有两只旧兜子，换上新绳网也能用，再做两只新的就能对付。3张柴席，得花钱买。要带现钱1万块（旧币相当于新币1元），不能再卖粮食换了，继根过年穿的新衣服、新鞋子，已经卖了上百斤稻。那是为了让儿子高兴，也让娘长长脸，给这个穷家添些喜气。自家有多少年没做过新衣裳了？8年，8年了，过年身上都没有离开过补丁。钱，只好先找亲戚借，往后靠几只母鸡争气，多生蛋，卖了还。1斤油怎么办呢？家里只有小半瓶，买，没钱。只有看明天能借多少钱再说。实在不行，就卖一只老母鸡？唉，那实在不上算。照眼前光景，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田种不过人，收成不如人。不过，而今再不如意，比土改之前，也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之前每年要避着人，拿着打狗棍，提着讨饭箩子，跑到外乡没有熟人的地方混几个月，那种羞人光景，往后该派不会再有了。想到这里，她两眼发亮，两只手似乎更加有劲，两股稻草在手中飞快地上下起舞、旋转，闪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