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秀在门外走道边用木榔头捶着稻草,准备编草鞋。她知道哥哥忙得地螺似的停不下来,两个人的10双草鞋,她应当主动打好。好在这不算难事,大半天就能完成。但还得为另一个人打一双精致的草鞋,让他护脚。蒲鞋自己编不好,只能等爸爸的老手了。天才麻花亮,鸡叫二遍,叶先祁就起身了。他独自拿梯子、锯子,在屋后的大桑树上锯下了4根长枝,要为建民做两副新兜子。家里两副,他和建民用旧了,不好看。他要让儿子的用具都斩新、结实、好用、标致。除了大锹,稍微旧些反而风快,新买的口钝,挖土吃力。家里正好有一把夏天买的,才开了口,呱呱叫。锯树枝的时候,他还有些心疼。这棵桑树有40多年了,还是自家小时候跟死鬼老子一起栽的,一共栽5棵,而今只剩两棵,一公一母。母的每年结许多果子,惹得满庄伢子来偷吃。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撞上了也就叮嘱一声小心。建民妈看见会责备几句,不过是怕他们跌下来。建民、建秀小时候,夏天都喜欢爬这棵树,摘果子吃。到建华能爬树,就被妈妈管住了。有一棵长到头碗奘时,被死鬼老子锯下,做了4条扁担。毛20年了,有一条还在呢。虽说裂了几条浅细缝,换过两个拽子,还是比其他扁担弹性足,养肩膀。让建民就带上它去挑河吧。另两棵,六七年前捐给了新四军的兵工厂,做了手榴弹柄子。为打鬼子尽了力,树死得也值唻。这两棵,每年夏天叶子还能卖几个小钱。外村养蚕的姑娘,到处找桑叶,见它们高大,叶子多,硬要拿钱定下,叶子只让她来采。桂英不就是去年来定桑树叶子,跟建民认识了之后自由恋爱的么?嘿嘿,这两棵树还算是他们的媒人呢!他一边想一边自乐,忘记了换一棵树。他先锯的是公树,打算锯3条,再到母树上锯一条枝,结果全锯了公的。但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小失手而懊恼。建民到区里没问出子丑寅卯,县里的电话也没打通,只好先自办了厨房家伙。他背着1口粗草绳系着的大甑子锅,甑子锅底还套着1口平口大铁锅,手上拿着一个小锅似的大铜勺、一把蒲锹(一片铁板打制装木柄的长方形铁锹)一样的大锅铲,赶回村子。他敞着怀,头上有汗,喉咙有点沙哑、起烟,但心情不错。跟二爷一块,把南河、夏汪的名单如数落实了,准备事项也交代清楚,正紧锣密鼓地进行。进了村,见到出河工的人家都在忙碌。有的锯树枝、砍棍子,有的磨焦屑,有的舂米,有的编柳兜,有的搓麻绳、编蒲鞋、打草鞋。好几家在晒衣被。伴随他一路的是使用各种工具的声音,乡亲们偶尔的交谈,和焦屑浓郁的芳香。他有些激动。大李庄何止22个人参加挖河?是22家,上百人一块堆出劲呢!全县有4万多人上工程,那就有4万多农家在抢忙。一群孩子好奇地聚集在他身旁,有的叫他大爷,有的叫他大哥,有的故意调侃地喊他村长。几个小一点的女伢子,围着有一圈约2尺高木板帮子的甑子锅惊叹:“这是什么东西?能躲们几个人呢!”
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说:“呆丫头,你们连甑子锅都认不得哪?”
“呆丫头”立刻反击:“你才呆呢!”
一个拖鼻涕男孩惊叹:“乖乖隆的咚,这么大的铜勺,舀一下子粥,够们几个人吃呢!这么大的锅,煮满一锅饭,恐怕通庄人也吃不了。”
建民忍不住笑道:“只有六七十个人吃。”
高个子男孩觉得奇怪:“大李庄不是就去22个吗?”
“南河、夏汪的人,要跟们一块堆起伙。”
拖鼻涕抬臂以衣袖擦去鼻涕,笑道:“这么些人一块堆吃饭,多好玩哪!”
伢子们跟他到巷口拐弯,才纷纷散去。建民走到自家东边,把锅、铜勺、锅铲放在他家和堂哥家之间的夹巷里,顾不上搭理妹妹的招呼,叫着“啊呀,渴死了”,就奔进门,接过桂英递来的小水瓢:“咕嘟”几口,把一瓢烫罐水喝得罄尽。抹了一把嘴,喘息几口气,嗅嗅饭菜的芳香,问:“什么好吃东西,这么香。妈妈呢?”
妻子告诉他,锅里也小葱炖蛋,娘带建华在惟和家磨焦屑。建秀故意嗔道:“做村长了,进门还找妈妈。人家为你打草鞋,手都打出几个泡了,睬都不睬。”
“啊呀,得罪得罪,我刚才急着要喝水,没来得及答应,你不晓得,你哥喉咙里起火唻!”
建民调侃地说着,带笑走到门外。建秀看过甑子锅和铜勺锅铲,又坐回屋檐下,靠墙根继续埋头打草鞋。门东的土墙壁木钉上挂着七八双成品。建民走近细看,又用手捏捏,不禁赞叹:“妹妹吃苦了。以往我太粗心,不晓得妹妹还有这么好的手艺,这一双,还加了不少布条子呢,又好看,又软和,谢谢妹妹唻,我先试试这双。”
他刚把这双拿到手,建秀突然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顺手拿下一双只有大脚趾头部位缠了布条的草鞋,塞到哥哥手上,说:“你试这个。”
建民向站在门口观望的妻子做出怪异的表情。桂英抿嘴笑着,又朝南边努嘴。建民眨巴眨巴眼睛,豁然笑道:“哦,是为他打的呀!”
“不准瞎说。”
妹妹低着头警告,耳根和脖子都红了。“是,嘿嘿。告诉你,还有一个炊事员定了,你可能认识,夏汪夏开阳的女将薛红梅。”
建秀抬头显出回忆的样子。那个女将,春天在村民大会上见过,好像跟自家对脾气。“你们笑什么?”
母亲过来了,鬓发汗湿,贴在面颊上。建华也是一头汗,扛着一只鼓鼓的布袋,跟在后面。看妹妹低下头去,建民说:“妈,这件事保密。”
先祁从西边走来,两只满是老茧的手各拿着两只刚刚做好的新柳兜。建民上前接了兜子细瞅。一副紫荆条的,浅畚箕模样,荆条排列紧密、齐整,正面不见一个接头。一副草绳编的,双绳并行,纵横交错,织结如网,条条紧绷如弓弦。它们还散发着桑树、稻草独有的好闻气味。这分明是巧手工艺品呢!建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轻轻地地把兜子放在墙根,招呼父亲进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