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礼忽然觉得旁边热闹起来。事是郭永虎挑起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的铺位紧靠秦玉武。人家喊玉武大力士，他有些不服。那天途中抬石桥，他跑在前头了，失去一次表现勇力的机会。永虎只有一只右眼的视力，左眼是逃国民党抓壮丁，自家用石灰炝坏的。当时他才16岁。他说，我宁可少一只眼，也不去国民党军队当炮灰。他13岁跟父亲学木匠，15岁就独自挑着工具箱出去承揽活计。这次征集河工，他让哥哥永龙、永豹在家，说让我报名就行唻。他觉得人多热闹，想顺带玩玩，苦啊累呀，他倒不在乎。从小到大，他还没怕过什么玩意。干农活、木匠活都有股猛劲，因此人称一只虎。此刻，他和玉武并肩半躺着说话。“玉武，你究竟有多大膂力？”

“不晓得。”

“们比试比试好不好？”

“怎么比试？”

“掼一架！”

旁边的王继柏、李惟新、郭胜我等人就起哄。这时，建民去解手了，惟宏组长劝阻不住。先礼和文通也没想阻拦，觉得年轻人野马性，一闲下来就难过，让他们发泄发泄罢了。中间几个铺位的人早都让开，还招呼：“来来来，有落停（指地方，位置）唻。”

玉武属龙，永虎是虎，晓得的人大叫：“快来看龙虎大战。”

两个主角不上场也不行啦，于是二人抖擞精神，来到棚子当中，互相抓住对方棉衣肩头，摆开架势，吆喝一声，就厮摔起来。起初你来我往，好像马超战许褚，谁也不能摆平对方。两个人不停地推拉转动之间，来到秦玉文的铺位附近。玉文斜躺在被褥上，见永虎一条腿支到跟前，就悄悄地伸出一只脚，勾了他的脚一下，使他正在移动的身体失去重心，一下子被玉武摔倒在柴席上。看见玉文动作的人叫了一声“啊呀”。胜我说：“这个不作兴。”

（作兴，指可以，应该）玉武一松开手，永虎就爬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喘息着大叫：“是那个？”

最后一只眼盯住了玉文：“是你？”

“我没注意。”

“你就是故意的。你们本家弟兄欺负人，不行！”

永虎上前要抓玉文，被玉武拉住了。众人也劝和：“算了，闹了玩的，不能真恼。”

永虎哪里肯听，挣脱玉武的手，抢了地上一只碗，就要朝玉文砸过去。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建民脸色如铁，厉声说道：“们是河工，不是流氓、土匪，是来挑河的，不是来打架的。那个要再动手打架，立马滚回大李庄，换旁人来。”

永虎楞着，碗被文通顺势夺下了。他虽然心里不大买建民的账，却不敢明着对抗，想到真被赶回家就丢脸了。“究竟怎么回事？”

建民问。胜我抢着说明了前因后果。建民盯住玉文：“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玉文想想不能抵赖，只好承认了。建民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芝麻大的屁事，说一声对不起就算唻。大伙说，行不行啊？”

多数人想息事宁人，纷纷附和队长。门外早就围满了南河、夏汪的人，这时也跟着喊：“打个招呼算唻。”

玉文还没见过这阵势，不敢不服软，捏着鼻子语带讥讽地说：“永虎哥，对不起，你第一条好汉的名次被我捣掉唻。”

四周和门外响起一阵笑声。永虎也忍不住笑了，说：“罢了，我不怪你了。其实你不捣蛋，我也要撑不住唻。第一条好汉还是你哥。”

建民脸上浮起笑容，语气却很认真：“明天一吃过早饭就出工，看那个还有劲胡闹。”

他回头看看门外，见开阳、有信也在，就说：“对唻，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一下，刚才炊事班问，饭菜分到组，还是大合拢吃？”

胡守成在门外叫喊：“分组吃。”

郭胜我接道：“你们少个人，讨便宜。”

建民说：“我看请大队部临时去个人到3组，各组人数正好一样。”

胡守成又猛冲一声：“们要先礼二爷。”

建民继续说道：“炊事班和其他人的饭菜先打出来，其余3个组平均分，预先打到桶里、盆里，盖好，让炊事班送，或各组去领。”

惟宏说：“不能让女人们太忙了，各组去拿。”

附和声响起一串。“好，到组里怎么吃，随你们。”

建民说完，就分开众人，去炊事班交代。文通借机夸建民做事公正，又说他什么事都要操心，不容易，你们就不要再给他惹事添乱唻。年纪大的都赞同他的话，劝年轻人不要胡闹。不一会，红梅到每个草棚门口大声招呼：“各组去几个人，带扁担、麻绳抬饭菜唻——”领饭菜的来到伙房，见3只大饭桶和6只菜盆，都搁在地上，盖得严实，从盖子缝隙冒着热气，炊事员和仁周的饭菜已经打到各人大碗和小碗里。胡守成借口参观大锅，揭开锅盖看看，见甑子锅锅底只有清水，极少的米粒，平口锅只有一点点残汤剩水和菜星，才放心地端了菜离去。站一边的仁周见了，无声地憨笑。最后一个端菜的出了门，红梅就气呼呼地说：“下次把锅盖敞开了，省得人家费事。”

月琴和建秀都“噗嗤”一笑。月琴笑罢说：“有人监督是好事，让们不敢口头贪污。吃饭吧，们肚子也早就叽里咕噜唻。”

仁周大爷拿了几捆草，给她们一人一捆，自己一捆。又拿两捆搁起半个大锅盖做饭桌。于是各自把菜碗搁在“饭桌”上，坐上草捆，托住饭碗大吃起来。各组吃饭的模样也逗人。1组是在草棚内分了饭菜，一个个坐在地铺边享用。这是文通建议的，说不能吃饭带喝西北风。2组饭分到各人的大号碗里，在草棚门口围成两个圆圈，圈子中间是菜盆。搛菜的筷子乱箭似的射进菜盆，饭才吃一半，菜就光了，有人就抢倒残汤泡饭。3组每人两个碗，饭菜分完，有的蹲，有的站，有的溜达着吃。当然，到寒流来袭天寒地冻时，大伙只能都挤进草棚里用膳了。伙房人才吃一半，惟和就提着空饭桶来到，后面文通捧住摞着的两个菜盆、盆盖。“啊，你们吃过啦？”

红梅惊问。惟和答：“吃过唻。们吃起来个个像老虎。”

文通笑道：“你们多吃多占，才吃到多晚。”

红梅忍不住事，便把有人揭锅盖的话对他们说了。文通宽解说：“十个指头有长短，人多了难免贤愚不一，肚子是盛饭的，不是盛气的。你们要学他。”

他指指仁周。几个女子见仁周在憨笑，一副大肚能容、乐天知足的模样，也笑了起来。惟和却跟众人提出一个让人意外的建议：“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摊黄菜皮，一天3顿估计还有些恶水（泔水），白白地倒掉就作孽唻，我看足够养个猪，临走大伙还能快活一场，吃几顿红烧肉。”

文通极力赞许，月琴和仁周也说这是好主意。红梅和建秀晓得，这会增加炊事班的负担，却没表示反对。回到1组草棚，惟和就把养猪的想法告知建民。惟耀听见了，却哈哈大笑，说：“二哥啊，你把这里当住家了。”

先礼在3组吃罢饭，刚步回草棚歇息，这时接道：“我看惟和真是当家过日子的人，这个主意好，就是要买七八十斤的大猪，不然两个多月催不肥。”

文通接话：“二爷说得对。肉我们就是不吃，带回家过年，也是送把家里人的一份礼品！”

建民笑道：“我也赞成，请三爹算一下，每个人要投多少钱才够，我好去征求2、3组意见，愿意的就投钱，不愿意也不勉强，但到时候，看住旁人分肉、吃肉，不要眼红淌口水。”

这些难得吃到肉的汉子，想象着红烧肉的模样和滋味，嘴里不禁涎水泛泛，于是一片声叫唤赞成、投钱。文通便借了先礼的算盘，很快算出大概数：80斤的猪，要24万块钱，按65个人算，每人要投3700块。但应当是69个人分肉，3个炊事员和仁周负责养猪，假如算工钱远不止三千七，所以不能再叫他们出钱。众人纷纷赞同，说这样合情合理。建民立马去夏汪、南河两个小组征求意见，见没人反对，回头就请惟和陪仁周跑一趟离工地最近的板湖镇，买一头好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