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隐隐地听见小河北边，靠工地最近的一个村庄传来头一遍鸡叫，月琴就招呼红梅、建秀起床忙饭。仁周不是炊事班成员，月琴昨天跟他说定，让他不参加忙早餐，但用水是他昨天晚饭后挑好的，月琴搅了明矾沉淀，今天能直接下锅煮饭。这时候，月琴烧火兼指挥，红梅洗菜，建秀淘米、下米，倒也忙而不乱。鸡叫二遍时，甑子锅已经烧二次饭锅火，大白菜也下了平口大锅。照着一盏吊在棚顶的马灯，红梅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薄衫，双脚分开八字，稳稳地站在灶台上，探身挥着蒲锹铁铲在锅中翻炒，短发和胸前凸起的两块肉，跟着扭动的身子不停地起舞。建秀在准备饭桶、菜盆。“红梅，你不冷啊？”

门口响起一个男子汉的声音。红梅吃了一惊，转头见是惟和掀开草帘，站门口张望，连忙偏过身，嗔道：“这刻儿你来做什么？想偷嘴呀？”

“不敢不敢。我去板湖镇有事，听见这边热吵，顺脚来望望。”

建秀忍不住问：“这么早，上板湖有什么事？”

“是代你二爷跑腿，回头细说，我走唻。”

红梅炒好菜，舀了三大铜勺水倒进去，盖上两片半只大锅盖，就套起棉袄。建秀自言自语：“二爷有什么事这么急呢？”

红梅笑着问月琴：“二娘，你晓得是什么事啊？”

在灶后烧火的月琴“呿”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讨打。”

她的脸格外通红，大半是火光照的。红梅跟建秀对视做鬼脸。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干咳。“是二爷！”

红梅上前掀起草帘，见真是先礼，便招呼：“二爷好早啊，我们才提你的。”

说着让开身子。先礼笑着说：“你们都早，为什么提我？”

一边跨进门来，随手放下草帘。月琴只顾埋头烧锅。建秀问：“二爷叫惟和去板湖做什么？”

“哦，买些大钱纸。”

红梅惊奇了：“那滩用得着这个晦气东西？”

“你们不是看过工地吗？有几个坟茔看见了吧？”

“看见唻！”

“大钱纸就为它们买的。”

建秀很惊讶：“那些死鬼跟们叶家有亲么？”

“没亲。”

“哦，是做好事的，二爷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心人。”

红梅故意大声朝灶后说话。“也不能算有多大好心。清大早的，不说这个唻，免得讨忌讳的人骂。”

先礼朝灶后看看，说：“今个开工头一天，你们辛苦唻，3更天就要爬起来，年轻人恐怕眼都睁不开呢！你们忙吧，我回去洗脸。”

月琴在心里嘲讽了他一句：又是进门喊大嫂，没话找话说。这时，鸡叫第3遍了。东方地平线上横着一条白云，仿佛有一位隐身仙女飞得太快，拖曳的白纱巾在天际飘扬。过一阵，纱巾渐渐变为淡紫，绯红，金黄色。风不大，地面有一层雾气，薄薄的，淡淡的，在缓缓移动，慢慢飘散。远处的村庄、赤条条的树木、供应站的草堆、草棚，渐渐露出了轮廓。草棚里响起建民“起床唻、起床唻”的叫唤。早饭前，惟和赶回工棚，除了一刀钱纸，还买回4只木盆。这也是先礼的建议，说劳累一天，洗个热水脚有好处。他还建议买几个脸盆，被多数人否决了。他们说：“菜盆不能洗脚，但能洗脸，洗过脸洗干净再盛菜，人照吃。这钱能省下来。”

他们觉得脸比脚干净。先礼一拿到钱纸，就夹在腋窝，肩了一把大锹，到伙房借了洋火，声言去祭野坟。听说这件事，许多人不理解，却也心怀好奇，就乱纷纷地跟到工地观望。先礼走到坟墓跟前，放下大锹，抖开纸钱，在每个墓南边放下一把，然后走到最南边一个坟包，面北立定，恭恭敬敬地两手合十，念道——“人生归宿，理当尊重。而今奉命治淮，不能不动大工。无论你是孤魂野鬼还是有后有宗，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无论你是孤苦一人，还是夫妻成双，无论你是平民还是高官，无论你是穷汉还是富翁，无论你是自了一身，还是福泽亲朋，无论你是否还有魂魄，或已化作清风，而今只有一副残骸，不可露天遭逢，特礼请诸位迁离此地，长居于通海河大堆之下，永为百姓护堤，永保人寿年丰。区区在下，姓叶名先礼，若有得罪，唯我是问，请接受鄙人3鞠躬。”

开始有人还“嘿嘿”地笑，后见先礼如此认真，也不禁恭敬肃立。先礼鞠躬罢，一一点燃纸钱，待纸钱焚尽，猛然挥起大锹，依次在每个坟包顶上铲去一锹土。建民要过二爷的大锹，也在每个坟头铲了一锹土，才严肃着脸吩咐众人：“都回去吃早饭。”

后来，大伙还是跟建民一道将坟墓挖开了。见到遗骸，先礼用蒲包一一捡起，装好，埋到了北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