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酷的考验面前,一切作伪都难免显出原形。有两个人的情绪渐渐发生了波动。郭胜我此刻在后悔,觉得来工地是太轻率、太莽撞了。本来想得很美,跟着大队人马能混吃粮草,最后再带些白花花的大米回家。不料,建民这个人太认真,而且眼睛毛好像就倒在自家身上似的,才稍微慢一点,想多喘两口气,他就点名催喊。今天更加要命,真玩起多劳多得来,一点点都没法搭浆(掺假)了。也难怪,既往他何曾这般硬碰硬地干过活?不要说肩膀、腰、腿、脚,没受过这样榨油似的压榨,不具有足够的承受力、耐受力,即便有,也缺乏顽强的战斗精神,和坚韧的心理支柱。他心里在打退堂鼓,面子上却不允许,只好暗自纠结,骂自家糊涂,骂建民为了自家的面子,让众人受罪。他强撑着架子挑五块土赶趟。听见别人在喊“嗨吆、嗨吆子唻”的号子,他也跟着“嗨吆、嗨吆”地哼哼,大半倒像病中的哼哼唧唧。还有一个人,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挣扎。他虚报两岁,以为能帮亲娘一把,挣一些大米回家,好度过青黄不接的难关。那样,做儿子的能让娘高兴高兴,自家也会跟着高兴。谁不想做个有用的男子汉,尽一份孝心呢?他哪曾想到幸福之花竟是如此遥不可及,要摘到手得付出九牛二虎之力啊。昨天下午,他就感觉肩膀火辣辣的疼痛,脚板底也是火辣辣的疼痛,腿酸得打颤,腰先是酸疼,再就是板硬而痛,连脖子也有些呆板。昨晚,他最后一个洗脚的时候,顾不得木盆里的水乌黑浓稠和冰凉,随便搓了几下脚,就套上干净草鞋,倒了水,赶去解手。回来倒头便睡。朦朦胧胧中听见叫开会,才勉强坐起,听了一会,就又坐着睡着了。后来被惟宏叫醒,问他对明天多劳多得的新办法有没有意见,他含糊地“哦”了一声,随口说“没意见”。讷民睡下后,听见侄儿哼了两声,不免暗暗叹息。他也困乏极了,很快进入梦乡。那些可怕的锉牙声,可厌的放屁声,可笑的说梦话声,惊天动地此伏彼起的打呼声,都对疲乏的汉子们不产生任何影响了。今日早起,建民对继根说:“你去平土代发飞子好不好?这样轻松一些,按照平均数算,不一定少拿多少米。”
他听到最后,摇摇头:“我还是挑吧。”
他不想讨众人的便宜。建民只好落实了第一组年龄最大的李文迁做这件事。到达工地,继根注意着前面人的担子,自家掂量过,跟挖锹的洪周、湖周要了六块。跑罢三趟,腿抖得厉害,就红着脸请他们减去一块,一兜两块半。洪周、湖周没有因为费事将一块土切成两半,再分装入两个兜子而露出抱怨的神色,这让他暗自羞愧和感激。但挑五块感觉还是很吃劲,身体好像处处冒烟、起火,运动部件似乎都想闹独立,不听主人指挥。骨骼肌肉都在抗议,我们不具备承受这样繁重负担的能力,你太苛求我们了!他不理睬它们,也不用打号子、哼哼唧唧这些方式,来缓和和抵制它们的诉求。他只是不断地看天,看太阳。太阳被一些云雾遮住,成为一个月亮般的白球,仿佛一只嵌在天上的银盘,久久不见移动。他只能暗暗咬牙坚持、再坚持。当晚,在炊事班和3个组草棚的中心空地,借着马灯的光线,文通拿着账本,向各组宣读今天完成土方结果。完成一点五方以上的11人,其中最高的秦玉武一点八二方,一个方以上的37人,其余的全部超出零点九五方,人人能拿到奖励大米。建民难掩高兴,笑着宣布:“这个办法要一直坚持下去。”
不少人发出了欢呼。有几个人默默地离去。晚饭后洗脚,1组发现有17个人脚上起了水泡、血泡,其中14人在3个泡以上,最多的7个,是继根。文通说:“你们成‘炮兵’了。三日肩膀四日腿。四五天以后你们的腿脚肩膀才能硬铮呢。”
2组和3组“炮兵”数量和1组差不多。有的人白天脚已被草鞋磨破、流血。年轻人中只有惟宏没有起泡,这得益于建秀的布带草鞋和过去常年赤脚的磨炼。年纪大些的几个人基本无泡。先礼总结说,是他们脚老皮厚茧多,另外编草鞋的管草捶得熟,草鞋的质量好一些。这说明,在草鞋上也偷不得懒。他从大布袋里拿出一根针,在马灯火头上烧了烧,给有泡的人刺泡出水,再蘸点酒精擦一下。大伙说舒服多了,没想到二爷会带药到工程上,行医不要钱,二爷真是好人。继根的脚也磨出了血,但他没有吭声,踢些黄土掩盖了,草鞋上却留下了斑斑血痕,但沾染了泥土,只有一些隐隐的紫黑。先礼看到他的脚,吃惊、叹息,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特别用心地处理了。又要看他的肩头,被他婉拒。先礼把这个细节告诉了建民。睡觉的时候,继根自己偷偷地看了一下两个肩头,见都肿得像馒头,而且发红。怪不得一碰扁担就钻心疼。他不声不响地睡下了,只是梦中几次发出哼声。第二天,建民又跟他建议去平土、发飞子,他再次谢绝了。接下来两天,大多数民工依然保持旺盛的精力。以往冲得过猛的人稍微减了些锐气,以往有观望心态没有全力以赴的人,却开始拿出真功夫。工程保持着理想的进度。实行新办法的第三天下午约5点钟,17米宽近百米长的工段表土被挖去了一层,深约35公分,两边大堤的基础叠出了雏形,长方形工地方整、平展。因为是踩着土向前倒泥,有人及时平整,河堤基础扎实、平坦。尖兵们付出的有形代价,除了多数人肩肿成包、脚磨成茧,就是每个人都穿烂了两双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