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1年11月2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苏北大地,从洪泽湖畔到黄海之滨,腾起了一道道冲天热气。60万人马齐集340里工地一线,打响了开挖通海河之战。自从1289年,元世祖忽必烈下令征集河工250万,开凿250多里的会通河以来,660多年间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壮观的挖河场景。若从高空鸟瞰,恰似有一条长不见头尾的青龙,静静地俯伏在苍黄的大地之上,一片灰色的尘雾笼罩着它,在寒风的吹拂下,时隐时现的身段显得恢宏、神秘而奇妙。从地面远处看去,好似有无数黑色的蚂蚁,在地平线上稀薄而摇曳的雾气中忙忙碌碌。走近工地观察,那些矫健的身影在移动,那些有力的腿脚在奔波,千千万万根扁担像一支支巨箭,以慢镜头向相对的两个方向交错射击,千千万万把铁锹在提起落下的运动中,闪着星星点点耀眼的银光。最吸引人的是各种号子声汇合成的交响乐,细听恰似瀑布飞流,松涛怒吼,无比雄壮,动人心魄。人和动物都能发出求偶的蜜语、快乐的歌吟、厮杀的怒吼、受伤或垂死的哀鸣,但没有一种动物能发出劳动号子一样的呼叫。只有人,只有劳动人民,只有成千上万劳动者一起,才会发出如此豪雄有力、如歌如泣又祥和动人的号子声。它是从大地深处奋力冲出地表的岩浆,通红炽热。可贵的是,它壮气提神,只含血气勇气而不带杀气。它糅合了拼搏与挣扎,释放与调节,苦痛与愉悦,歌唱与咏叹等诸多元素。它特别能体现河工汉子们的雄风。这股雄风偕着号子声向四面八方冲荡。厨房里,丁月琴和薛红梅、叶建秀被这阵冲击波惊动了,吸引了,在议论着。秦萌又跑来煽动:“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太热闹太好看唻!”
她们已经喜欢起这个有点傻气的小姑娘,也抑制不住观看的欲望,于是放下手上的活计,跟着秦萌一起走到外面,爬到镇东分队新筑的还不到一米高的堤堆上,向隔着六七十米的工地中心区瞭望。建秀和红梅想看看“自家人”此刻是什么模样,哪知道想在无数身影中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就如同在一大片毛色几乎一样,而且在不停地奔跑的马群里,找到自己属意的一匹,显然是非常困难的,虽然知道他就在不远的队伍里。她们有点失望,转脸四顾。她们不知道,在这个属于男子汉的世界,无边的树木丛中,一眨眼冒出几支娇艳的花来,是个何等夺目的风景。刹那间,不晓得有多少目光射向她们。有个挑空担的汉子看见她们就非常兴奋,突然提高分贝,打起了号子:哎哟浩——哎哟浩——北边出了太阳啰——哎哟浩——哎哟浩——小大娘子来了哦——哎哟浩——哎哟浩——男子汉们快看吆——几个女人经不住那么多刀尖似的唰唰唰射来的犀利目光,像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跳下堤堆就走。秦萌抱怨说:“再看一会嘛,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啊?”
听见一阵阵大笑,她才觉得不对劲,也跑回了自家的岗位。午饭后,惟宏照旧去厨房送空桶空盆。弯腰的时候,建秀瞥见了他棉衣的右肩绽开了一个小口子,看得见里面的棉花,就默记在心。开阳来送盆桶时,指问红梅:“你们跑到工地去做什么?”
红梅反问一句:“们为什么不能去参观参观?”
“就不怕被人家笑话?”
“们少个鼻子还是多只眼睛?他们笑话是他们的事。”
建秀也帮红梅的腔:“是那些人太无聊,不能怪们。”
“好好,你们喜欢就天天去,我也没意见。”
又靠近红梅一步,小声说:“你外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有话就在这里说。”
红梅故意大声回答。开阳被闹了个红脸,无语地瞪她。月琴说:“红梅,你不出去,我就跟建秀、萌仔出去,让你们说话。”
红梅这才挖了丈夫一眼,好像极不情愿地嘀咕:“不谈,听二娘的,看你有什么骨头话(不好的、或没价值的话)要说。”
她抢在开阳前面走到门外,靠近猪圈停住脚步。秃尾巴猪以为来喂它,高兴得乱哼哼,想冲过来,却被绳子拉住,拉得木桩摇摇晃晃。“有什么话,快说。”
开阳装着看猪,靠近她,轻声问:“有了吗?”
“有个屁!”
“晚饭后,到那边。”
红梅顺着他的嘴努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两个茅司之间的芦苇塘,立马脸就飘起了一片红云,还朝地上啐了一口。“人家已经笑话我,结婚了没有建民有成绩。”
开阳语带抱怨。“没有旁的话唻?”
“这是大事呀!”
“兮冷的,再说吧,被人看见,笑掉大牙呢!”
红梅转身就走。开阳急得心头起火,又不好叫唤,不能追她拉她,只好悻悻地回了工棚。见红梅进门,秦萌随口问:“夏组长有什么事这么秘密,又这么着急?”
月琴说:“姑娘家家的,不要插嘴插舌,多管闲事。”
“他怕我有了,叫我注意身体。”
红梅想搪塞过去。秦萌偏偏追根:“怕你有什么?”
3个人都笑了。月琴只好告诉她:“‘有了’是乡下话,说女人怀孕唻,也叫怀身子。城里出生的小姐呀,你连这个都不晓得,还做护士?”
秦萌一脸认真:“二娘告诉我,我就晓得了呀?马上我就去记到本子上。”
众人忍不住大笑。这时,惟鸣送来大队部的小饭桶菜盆,红梅问他:“二爷今个怎么不送的?”
“他跟秦大夫代人治疗呢!”
月琴问:“是那个受伤还是生病啦?”
“一个松墩的,脚扭唻;一个合丰吴堡的,跌跟头擦破了脸皮。”
惟鸣说罢转脸责备秦萌:“你还不快去帮忙,躲在这里自在!”
秦萌急忙离去。惟鸣跟着朝外溜,建秀喊他站住,追到门外,嘀咕了几句话,惟鸣应诺走了。晚饭后,惟鸣拿来一件棉袄,建秀在枕头里掏出一块旧布和针线,在灯下补棉袄肩头的绽口,月琴和红梅这才解开了中午她跟惟鸣说悄悄话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