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晚来急雨,落红零落满地。凉意袭来似冬去而复返。子虚拉开红纱,床上的人儿醺红的小脸,着一件粉色绢丝抹胸,上面绣着凌厉寒梅。睡梦中丝毫未感寒冷,将床褥扯到腰间。子虚气笑,上前将被褥轻搭在少女的肩上,低语:“姑娘,已然卯时,合该起了。”
江上微风徐徐,朱淑真欲回头,天际一道呢喃将她抽离,身后人的面容蒙上尘看不清,魂归于体悠悠转醒,看着头顶的红纱帐,慢慢回过神,纤手揉着眉眼撑着身子坐起。看着眼前的婢女,娇气道:“全赖你,扰我清梦。”
看着少女红润的小脸颊,子虚掩着唇笑道:“怪婢子,怪婢子~扰了姑娘的美梦,只是不知~”“知何?”
子虚故弄玄虚调笑道:“不知..何故阳台不奈醒。”
思及阳台典故,朱淑真嗔怪,睡意全无,抄起手边软枕朝这不知天高的小儿女打去。子虚连连告饶,手接过软枕:“姑娘饶命婢子知错了。”
见她赔罪,朱淑真偃旗息鼓。铜镜前,子虚手捻篦梳为朱淑真一缕一缕通发,侧着头:“姑娘梦中都有什么呢?”
“梦里…”朱淑真手拂过桌上的朱钗,拿起一支红纸:“梦里有轻舟,和风,旭阳,垂柳,有乘槎客。还有…白衣玉公子,谦谦公子,墨玉无双。我与他谈诗,说赋,论文,畅游天地。”
梦里似有天启,意中人便是那眉眼,那人的仙骨就如随她心所长成的,一颦一笑都撩动她的心弦。回应她的是沉默,子虚眉眼沉沉,漆黑的眼底是看不懂的深意,不似之前的嬉戏打闹。看着镜子里巧笑盼兮,明媚的思春少女。她无声的轻叹,那声音无人听见,随风消逝。长廊上佣人各自忙碌,朱淑真迈着慢步。一场春雨带来落红撒地,看着昨日仍含苞的骨朵,如今期期艾艾,朱淑真不由诗意大起,嗟叹:“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纵有金钱万数,万贯家财仍买不住春光,叫不得春风晚及,留红一日。“姑娘又犯痴,平白春日咏悲怀,大忌”子虚在身后说道。“侍儿无知。”
朱淑真转身点着子虚额头。“大智若愚。不知其悲,便不会悲,不会如姑娘般为草木伤怀伤心。”
“诡辩,诡辩。”
见这丫头伶牙利嘴,朱淑真剁着小脚,气呼呼的跑了。身后子虚轻笑一声见怪不怪。“子虚姐姐,你怎的又与姑娘争辩,惹得姑娘生气。”
这子虚全然不似个侍女,常与姑娘还嘴,叫姑娘恼人,一旁追赶姑娘,一旁抱怨:“您是过了嘴,倒是难了我等苦命丫头。”
子虚笑着摇摇头,肆意的迈开步子追赶前面那一抹碧色身影,叮铃铃的环佩交碰声回荡在长廊,虽看不到前面女子的脸,但已然预见灿然的笑意。年少不知愁滋味,她希望她是个愚人,没有艳丽容貌,精绝才华,高贵而不自由的身份,永远不知愁,永远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即使她可能失去与她相识的机会。静静的堂前忽的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如铃铛般清脆的打闹声,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哼”傅妇人一甩手帕,指着门口:“听这阵仗,准是那懒丫头。日日不得清净,若似你这般倒叫我省心了。”
沈氏连吩咐身后婆子备茶,回头笑道:“淑儿正是玩闹的年纪,就得这般闹闹腾腾的才鲜活,若如儿媳般沉稳,倒要愁煞母亲了。”
“母亲~”朱淑真一个虎扑进了母亲怀里,闹腾一阵顺势坐在母亲一旁,手环着母亲的腰,亲昵的倚靠母亲身上,俏皮的歪着头,甜腻的叫道:“嫂嫂又比淑儿来得早,小妹可要臊得慌了。”
“小妹这张嘴吃了哪家的蜜,这般甜。”
说着又道:“这是灶上刚做的莲子粥,你这丫头定是腹中无物便来了,多少用点儿。”
看着热气腾腾的粥,肚子便不由的叫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便往嘴里放,直烫的嘴皮子冒泡。一旁的朱夫人嗔怪道:“这府里是短你吃食不是,这般做派是打哪来的小乞儿?”
“是打娘肚子里出来的小乞儿,是娘的小心肝。”
朱淑真舔着笑。“你这城墙脸,也不怕你嫂嫂笑话。”
“不怕,”朱淑真明媚一笑,柔柔的看着自家嫂嫂道:“嫂嫂喜欢小乞儿还来不及呢,对吧,嫂嫂。”
“对,对,对”沈氏连连称是。转身对着她身后的一众婢女说:“你们伺候小妹需得尽心,万不可一味惯着她,每日晨起都得嘱咐姑娘用晨食,再空腹过来定是你等的不尽心,是要听罚的。”
“是,奴婢遵命。”
与婆母这用过茶,陪着小妹同婆母谈了会儿心。看着时间不早了,朱夫人起身捶捶腰:“雨后慵懒困乏,你姑嫂二人坐着,我回房躺会儿”朱夫人走后,堂里总共她姑嫂二人,一堆子伺候的人倒显得拥挤,沈氏撤下人,问及朱淑真起居如何,朱淑真一一作答。看着自己已然梳双鬟的小女儿,一派的天真烂漫,心下几分惆怅,沈氏这般大时已然嫁入府中,而这小女儿还尚无定婆家,这些年看的也不少,但和心意的却寥寥,高门显贵的人家腌攒也不少,清白人家却怕委屈了掌上明珠。拉起朱淑真白嫩的小手,沈氏问道“一晃经年,小乞儿如今亭亭玉立,你可想过要寻个怎样的佳偶。”
这不是无故问起,如今上门讨亲的人日渐多了起来,虽说婚嫁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傅氏夫妇总是希望女儿也如几分愿,寻个欢喜人。母亲问女儿择偶多少几分拘谨,弄的女儿放不开心思,今日便是托了她这作嫂嫂的来探探,姑嫂二人自来便亲昵如姐妹,也敞得开心。朱淑真红着小脸儿,缴着帕子,吭吭哧哧道:“嫂嫂..怎…这般问,叫我羞脸。”
“噗嗤”沈氏一笑,揽过朱淑真的小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间之理也,妹妹何羞,与嫂嫂生分了。快快道来。”
见躲不过,朱淑真低着头看着沈氏腰间的璎珞,小声道:“若真论夫婿,勿需权贵,无需才华盖世,无需艳绝容颜。我只需他能与我吟诗作对,抚琴弄花,谈论古今,便是懂我便好,若不然纵是高官厚禄,权势滔天,于我眼中也是一伧夫。”
细细记下,沈氏点评道:“若如小妹所述倒不难寻,只是这标准更似在寻知己好友。”
“为夫妇者,是要携手一生的,若他不懂我,漫漫人生也是虚度,便如我与嫂嫂,嫂嫂懂我、疼我,纵我释放天性,听我吐露,我与嫂嫂自亲密无二,若是换旁人便觉我懒散、无规矩,不懂我,那关系定是淡如水的。嫂嫂,你可懂?”
沈氏点头,若是嫁与一不懂自己的夫家,纵然锦衣玉食也是消磨意志。见自己姑娘有这般见解,不为外物所迷惑,她欣慰的点头。知晓了小妹心思也好与婆母一道为小妹择个佳偶。回来的路上,朱淑真的脸便未消下红,子虚关怀道:“姑娘怎的脸色这般,可是着了寒?”
朱淑真心不在焉的摇头。见她不答,子虚也缄口,转个话题道:“过几日便是立春了,魏家姑娘递了帖子,邀姑娘一同游湖踏青,还有李家姑娘也送了拜帖邀姑娘去百花宴。姑娘可以去?”
百花宴的“百花”也不过是寻日看着的,也无几株真佳品,倒是一群佳丽争奇斗艳。不若同魏姐姐游湖,观着钱塘春水,泛舟赏花来的自在。朱淑真想了片刻:“回了李家姐姐,那日,我同魏姐姐玩儿。子虚身子一颤,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她开口欲语却不知为何又闭上了。她状似无意道:“近日钱塘江水甚是汹涌,彼时乘船怕是几分不妥,姑娘不若邀魏姑娘去五云山登高。”
“彼时山上春色还待些时日才好,还是游湖的好,年年湖水汹涌,钱塘儿女有甚怕的。”
见劝不下,子虚垂下头一路沉默。“嗯?什么”子虚回神。“姐姐这是怎的,我叫姐姐多声了”子悠怨道。“姐姐近日总怪怪的,可是有心事。”
子虚沉稳的接过茶盏,轻轻搽拭:“近来多梦缠绕,白日无什心神。谢你留意了。”
见她面色如常,子悠放下心来,将杯盏放入篮子,盖上盖子,催促道:“马车已然栓好了,茶具杯盏也好了,我们快去见姑娘吧,莫误了约,失了姑娘面。”
子虚手上托着件薄纱外衫往外走去,心中暗道:“希望今日无事发生。”
命运的齿轮早已慢慢滚动,人力不可阻挠,早已镌刻史书的遇见,又怎会应一人心呢?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逃不掉的宿命笼罩在颔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