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洛夫人方菲也到了,顶着早晨的清霜,马车轱辘轧过地上隔夜的霜雪,咯吱咯吱的响。洛远道爱妻心切,迎出了门,拂过方菲兜帽上的霜寒,亲昵温柔的挽起对方的手,呵了两口热气,道:“可是着凉了?那么冷,如何不等天亮了再回来,你是什么身体,哪里赶得上孩子?”
方菲微笑,眼角有淡淡的细纹,道:“我就是不放心阿芷一个人回来。”
她也不把手抽出来,而是很享受这种待遇,眉眼温柔岁月静好,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我一直在车里,很是暖和,这只是刚刚下来,所以才会显得冷了。”
洛远道并不多言,而是把方菲的双手捧在手心,笑着把人牵进了宅内,还没进屋,就已经吩咐仆从烧热炭火、准备热茶了,更是亲自为方菲另披了大氅。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当真是好。洛芷此时也正好洗漱好了,带着两个婢女踏出,远在回廊便看到了二人,道:“爹娘。”
说着提着裙角小跑过来,已经像只小猫咪一样扎进了方菲臂弯中,撒娇道,“娘啊,你不知道,昨天我说我是丢下娘而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爹爹的表情有多可怕,真的是比外面的冰块还冷呢。”
说着还做了个冷得瑟瑟发抖的动作。“唉,阿芷你可不能冤枉爹爹啊……”洛远道说道。方菲笑着点了点洛芷的鼻尖,很是宠溺:“你这个调皮鬼,连娘都敢丢下,还学会单独行动了,若不是我叫护卫去追你,你怕是会一个人跑回来。这多危险啊,活该你爹爹凶你,要我看啊,这凶得好。”
“娘,你偏心,你们一起凶我啊……”说说笑笑之间已经快入暖阁,正巧碰见秦言刚刚在后院练剑回来。她一身灰色单衣,连棉袍都没有加,发上还积着树枝上震落的雪,焦尾握在她左手,整个人显得挺拔而清瘦。“阿姊。”
洛芷已经看到了秦言,高兴的挥手打招呼。秦言停下来,站定,微低下头,待几人走近,这才行了个抱拳礼:“宗主。”
然后又温和的打招呼,“娘,阿芷。”
看到这样装扮的方菲,不知想起了什么,兴许是十多年前就被歹人杀死的丈夫。她的眸子闪了闪,这才若无其事的回了一声:“阿言。”
洛远道则这样说:“阿言,你我虽是主仆,更是父女,无需这般多礼。”
秦言缓缓放下抱拳的手,抬头道:“是,宗主。”
话未说完,洛芷已经蹦蹦跳跳的过来,一下子勾住秦言的脖子,就差整个人都贴上去了,她高兴的道:“好不容易我们一家人才能坐在一起,阿姊,你一年到头也不见回来几次,这一回就由我来准备饭菜,让你们瞧瞧我的手艺吧。”
方菲道:“阿芷的手艺?若又是炭烤里脊、油酥鱼鳞之类的话,那还是别去祸害厨房了吧。”
“娘,”洛芷嗔道,“你说的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我现在手艺大涨呢,之所以深藏不露,就是等着阿姊回来,我才好给你们所有人一个大惊喜啊。”
说着她又调皮的朝秦言眨眼,示意秦言帮她说句好话。秦言虽然不知洛芷厨艺如何,但听方菲那番调侃便能猜准大半。她的妹妹,从来只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拿手,那箜篌更是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于做饭,想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总不能弹琴做饭都让她占全了吧?但看洛芷那期待的小眼神,秦言终究没舍得拒绝,便道:“好啊,我也想尝尝阿芷的手艺。”
都说鼓励可以鼓舞人心,然而,就做饭这一项来说,鼓励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尤其是当洛芷整鱼下锅,油锅中不但溅起热油,还蹿起火焰来时,洛芷花容失色的跑出来,惊惶失措的直喘气,道:“天哪,起火了……”好在厨房另有厨娘在,这才手疾眼快的将案板上的葵菜全部倒了进去,一个锅盖盖住铁锅,并非常娴熟的来了个釜底抽薪,这才没有让这意外扩散开来。洛芷满脸的黑烟,心有余悸,对站在外间的秦言哭诉:“阿姊,太可怕了……”“好了,事实证明阿芷你与厨房五行相冲,所以待到下一次再让我们尝你的手艺吧。”
秦言摸出帕子慢慢擦去洛芷脸上的黑灰,道,“这里就交给厨娘吧。走,先回去重新洗漱一下,待会儿美美的吃饭。”
“阿姊,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没有。”
“可是我连条鱼都不会做。”
“我也不会。”
“那你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吃的?”
秦言想了想,竟学着陆离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鱼脍,拔剑切片就好,直接食用。”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
“阿姊,我这顿饭做砸了,你们不会笑我吧?”
“都是一家人,怎么会呢?”
洛芷眨了眨眼睛,道:“可是还有陆先生和纶哥哥啊……”“陆离那家伙不必管他,他向来乱开玩笑没个正形。至于程纶,他懂得分寸。”
洛芷小心翼翼的试探:“阿姊,我之前听说纶哥哥赠了阿姊家传发簪以定情……”“你听谁说的?”
程纶会赠秦言家传发簪以定情?啧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不过说到这发簪,似乎在解决龙门四骷一事中的确有过,却也不过是发簪的草图,且只是叫秦言把一下关,根本没有赠定情信物这一说啊。“啊,我听别人说的,而且……他们说阿姊你和纶哥哥才是天造地设的绝配,除了这发簪定情,还孤男寡女在马车里待了很久,而且,阿姊剑尖所指的地方,黄泉钩也如影随形……”呵,这样说来,秦言与程纶的关系倒真是不浅。然而,于厮杀中取得的,便永远只有厮杀,却绝不会有其他。秦言看着洛芷,道:“你对程纶,是否除了兄妹之情,还有其他?”
“没有,”洛芷否认,“我只是好奇,阿姊既然同纶哥哥如此绝配,为何还要同陆先生……”秦言道:“有些事情断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而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或许也只是某一利益联结的纠葛。”
洛芷似懂非懂的点头:“那阿姊究竟喜欢纶哥哥还是陆先生呢?”
“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想太多会掉头发的。”
秦言将洛芷轻推到屏风之后,又放下外间的帘帐,打开衣柜,一一扫去,道“阿芷,你想穿哪一件?”
屏风之后传来回答:“羽织流仙裙吧。”
秦言一边答好,一边将那羽织流仙裙隔着屏风递过去,道:“不错,很美,称得上阿芷的容颜。”
不多时,洛芷已经换好衣裳出来,那一身流仙裙飘逸如同月中的纱,可由于缝嵌了羽绒,又不失保暖。秦言看着光彩照人的妹妹,仿佛花间的雪,圣洁的美,美得动人心魄。她心里暗道,这便是她为何愿意独入江湖横刀立马的原因了。因为爱,因为她深爱自己的家人。既然父亲已经死了,那么便要用尽心力杀了那仇人为父报仇;既然娘亲和阿芷在宗主的庇护之下,那么,便要不遗余力的帮助宗主建立起独属于天残派的天下。唯有这般,才能不负亲情,不负养育之恩,不负来这世间走上一遭。洛芷扭着秦言为她绾发,秦言很头疼,瞧她自己那随意扭扯的发髻,便晓得她此间手艺并不比洛芷做菜的手艺高出多少。但洛芷又是撒娇又是娇嗔,秦言没法儿,只好在洛芷的贴身丫头的指导和大部分助力下,完成了这次的绾青丝。洛芷极力夸赞秦言手艺高超,拍马屁的热乎劲儿让秦言几乎要开口问她是否有什么事要求自己的。目光穿过珠帘,秦言看见那一架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那是一架古时传下来的凤首箜篌,吴丝蜀桐,名贵至极。然而,箜篌乃是胡乐,宋后已渐衰败,此时已少有人弹奏。便是这架箜篌,也是洛芷少时初学旁人送的,取名“玉碎”,用的便是李贺《李凭箜篌引》里的句子。见秦言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箜篌,洛芷道:“阿姊,待会儿我弹箜篌助兴好不好?”
“好。”
秦言道,“这架箜篌,似乎……快九年了吧?”
“对啊,大概九年前吧,有位隐世的前辈在我生辰那日送来的。”
“说起来阿芷的生日将至了呢,你想要什么?阿姊予你置办。”
“还早呢,得留待来年六月去了呢,足足得有大半年呢。”
洛芷眼睛一转,又道,“但若是阿姊得幸,予我找找《聂政刺韩傀曲》吧。”
“嗯?”
“其实便是《广陵散》了,但我只找得到琴曲和筝曲,却没有箜篌曲。我想阿姊若是有幸寻得,便给我看看好了。”
“好,我会尽力找找的。”
此次家宴,落座的便只有洛远道、方菲、秦言、洛芷,以及程纶还有前来蹭吃蹭喝的陆离。亭外小雪,红梅乍放,红白之间,天地茫茫肃静,却又有凌霜的傲气和雅致。铺着羊毛毯子的地板,熏着幽灵香料的鼎炉,木质的桌案上是几叠雅致精巧的点心,还有专门的侍女在小心翼翼的温酒。洛远道说道:“再有几日便是大年了,我们一家人难得这样坐在一起,今日便提前过个小年。都莫要拘谨,随性便好。”
今年的确难得,往年的除夕秦言与程纶二人也不一定回来,便是去年,他们都还在拜剑山庄,在那一场漫天的大雪之下屠戮宁死不屈的庄主韩幼林。前年年关,二人在岭南分舵镇压叛乱,快马赶回时已经正月初三。今年应该是虽然事多但是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的一年了,便是冬月还接手了振威镖局、龙门四骷甚至岳阳张府的事情,还有更为引人注目的唐门大战,可到底却都在年关之前搞定,还空余了不少时间可以去过这个新年。家宴之上不谈公事,不涉江湖,再加上洛芷一直挤眉弄眼的提醒秦言,秦言便立起,禀道:“宗主,娘,阿言有一事要说。”
“好。”
“阿言……同陆离,同生共死一场,对他……心中欢喜,想趁这段时间,同他一起回去面见父母。”
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倒也真是应了女子的娇羞。而向来能说会道的陆离却像个不会说话的小媳妇儿,板板正正的做好,一副乖宝宝的模样。洛远道看了两人一眼,心有所思,倒是方菲听到这话甚是开心,她这女儿,已经二十有三,整日手持长剑混迹江湖,没有一点儿姑娘样儿。虽然她有不可言说的隐疾,但作为母亲,方菲仍是希望她可以得一人心而不相离。此时听到秦言主动说出这话自然开心,方菲便自作主张道:“好啊,我时刻盼着呢。就是不知道这位陆先生家住何处?父母双亲是什么人?家里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陆离起身,面带微笑,回道:“晚辈陆离,家住京城,义父萧庆廉,乃是太医院院判,义母沈氏,原是清河县主的外孙女。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年纪尚幼,四处游玩不成体统。”
方菲道:“义父义母?”
“是,晚辈幼时家遭变故,亲生父母因瘟疫而去,幸得义父收养,待我如亲生。”
“原来如此,”见陆离和盘托出,方菲便以为实诚,又见这孩子虽是武林中人,但相貌堂堂颇有气质,不似亡命之徒,心中印象更好。再加上陆离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她便更是岳母看女婿越看越对眼,恨不得现在就做主给陆离秦言主了婚,叫秦言为人妇,而不是整日在江湖中漂泊。是以,方菲高兴道:“好,这事儿我准了。”
她又对秦言道,“阿言,你这是头一次去婆……去别家,须得端庄谦恭,阿离的父母都是官宦人家,你莫要把江湖习气带了进去。对了,多准备些礼物……”话语之间连对陆离的称呼都变了,足以看得出方菲对这个大女婿的满意程度。方菲都已然开口了,洛远道又是万分宠溺方菲,自然不会反驳,道:“不错阿言,得多带些礼物。莫要担心不便,到时我派人一路替你送去。”
秦言心知这是宗主不放心她,所以才会派人以送礼为名一路监视。其实对于这一点,她万分不解,娘亲这样一个弱女子不愿她报仇雪恨便罢了,为何一向遵从睚眦必报的宗主也会同娘亲一起反对她呢?难道就因为宗主无条件的宠溺娘亲么?思索之际便见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箜篌。洛芷素手一拨,清音蹦出,便是九天仙乐也不足其一,万语千言不足以道。唯一想起的便只是那鬼神般的诗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然而,白雪红梅箜篌之中,秦言仿佛身处洪荒宇宙,寥然有奇怪的乐声传来,叫她猛然想起,再探镖局之时,便是在剑雨书生鬼尸身死之时,除了来源于女君庵的刺骨针,她明明白白的听到了埙声,之前一直在查刺骨针,暂且把埙声放在了一旁,今日听洛芷的箜篌,虽不同调不同曲,她却下意识的想到了那埙声。那才是操控鬼尸的东西。然而,并没有在唐家堡发现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