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秦言再见到陆离的时候，觉得他的一瘸一拐似乎更严重了，便道：“你这腿疾是认真的么？”

大多时候和正常人没有两样，偶尔才瘸着拖着，再偶尔就残得跟整条腿都断了似的。陆离无赖的笑道：“这不是小调皮么？”

开了这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小玩笑之后，他才解释，“平常没什么影响的，眼睛不像你这么毒的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可赶路赶多了，或者打架打多了，再有……”他有些微的害羞忸怩，“再有跪久了也会。”

秦言道：“你被罚跪祖宗祠堂了？”

“不是，天井跪天地君亲师。”

……这罚跪的形势和内容还是很有创新性的，就是半夜冷了点儿而已。秦言道：“竟没被冻死，看来你跪得也没什么质量啊。”

陆离的鼻头很红，不时吸着鼻涕，搓着手道：“这质量可是很要人命的啊。”

他拖着一条残缺的腿，裹在袍子里瑟瑟发抖，慢慢往前挪，然后道，“我得去找小白鸽煮些风寒药去，再会啊。”

秦言抱着剑看着他一点点的挪远，像是一只负重太多的蜗牛，心道得抽个空尽早去女君庵一趟了。宇文豫像根无声的小尾巴，一直跟在秦言身后，或者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他的行为又无任何的逾矩之举，秦言便是心里不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况且就算暂时摆脱了宇文豫的监视，出去之后也会因为身份太过显赫而被人认出。秦言还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当夜，萧家开了宴席，说是给远客接风洗尘。于是，便开始吃饭喝酒。秦言倒是不喝，可没想到官家小姐出身的萧夫人竟是这样豪迈，喝酒划拳，相当肆意。主子不喝，那仆从就得上啊，是以妙笔千言的宇文豫接替了这个位置，陪着，一杯一杯的灌下酒去。陆离悄悄给秦言打了个眼色，秦言明了，这家伙居然是想用酒把宇文豫给灌倒了。可是，看着依然清醒的宇文豫，秦言心道，也不知是谁先醉倒。终于，萧夫人醉了，趴在桌上叨叨的说话。萧庆廉对于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亲自扶了夫人回房休息醒酒。于是，萧白歌接了上来，他倒上酒来，道：“哇，宇文先生，你酒量真是相当好啊，我还以为我娘就是酒中豪侠了呢，没想到你轻轻松松就把我娘喝倒了。”

大寒天的，萧白歌竟撩起袖子，十分豪迈，“来来来，我们来喝一个，你替言姐姐，我替我大哥。”

宇文豫不卑不亢：“不胜荣幸，萧公子请。”

于是，新一轮的拼酒也开始了。但萧白歌年轻啊，于此没有什么经验，凭本能的以为江湖上所有人的酒量要么和秦言的滴酒不沾一样，要么就只是比秦言好那么一丢丢。所以，纵然已经见识过宇文豫的酒量，但仍然有大意轻心，就连刚刚的夸奖也只是他话唠属性的小小爆发。所以，看到萧白歌两颊酡红已有醉意之时，陆离便出手按住了萧白歌的手。萧白歌双眼迷离的看着陆离，满身酒气：“哥？”

陆离夺下他手中的酒杯酒壶，道：“小白鸽再喝下去就成醉鸽了。好了乖，交给哥吧，哥替你把豪气赢回来。”

不蒸馒头争口气，萧白歌自然不愿啊，还想据理力争，又被陆离摸了摸头顶，陆离道：“听话啊。”

说罢便遣了丫鬟进来领了萧白歌去休息，而此时，酒桌上就还只有陆离、秦言和宇文豫三人。宇文豫面色如常，垂眉道：“夜深了，大小姐和陆先生该去休息了。”

陆离根本没醉却开始发酒疯，道：“不行，我可是答应了小白鸽要喝赢你的，不把你喝趴下，我绝对不去休息。”

面对这挑衅的豪言壮语，宇文豫只淡淡道：“属下认输。”

“不行，不准你认输，”陆离斟满酒，“只能是我把你喝输。”

宇文豫只得接受，恭顺的答应。秦言看得头疼，都已经喝垮两个了，还要继续？真不知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三杯之后，秦言竟见到了奇观：有千杯不醉之意的宇文豫居然头一低，直接撞向桌沿睡了过去。陆离拿手掌贴着桌面，抬着宇文豫的额头，像一个做对了事情而向大人要奖励的孩子，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秦言。秦言道：“你在酒里下药了？”

她道，“醒后他马上就会发现的。”

“谁说我下药了？”

陆离骄傲的道，“只是让他喝了三种不同的酒，酒力相冲，所以醉了而已。”

原来所谓的车轮式拼酒，只是一个幌子，要的就是名正言顺的趁机换酒，然后让短时间内灌下三种不同类型的酒的宇文豫因酒力而醉倒。萧家本是医药世家，药多自然是情理之中，可是还有一点外人却不知道，便是萧夫人喜欢酿各种不同的酒，包括各种药酒。而今天所选的酒，恰恰是表面验不出任何药来，单独也不会有问题，就连口味也是相差不远。然而，按照这种排序一种一种的喝下去，那酒水酝酿在肠胃之中，将会发酵成后劲强大的烈酒。“他大概会醉多久？”

秦言问。陆离笑着伸出两根手指，笑：“任他武功盖世，管他千杯不醉，呵呵，他至少得睡上两天。”

“两天？太多了，一天就好。”

秦言道，“多谢你替我解决这个麻烦了。”

说罢便要出门，却被陆离拉住：“你这样出去，还不是会被人家认出来。”

“那该如何？”

她于征战中所向披靡，于武林中声明赫赫，可到底只是于杀戮，而不是城中躲猫猫一般的行动。论起这一点，的确是暗卫的必修课之一，倒也是陆离的强项。在陆离的谋划下便有了这样的情形：醉得厉害的陆离和宇文豫勾肩搭背的在一小厮的搀扶下出门，然后去了京城有名的勾栏院解语楼，然后点了好几个容貌出色才情著名的姬人，再然后……再然后大不了也就是些风花雪月罢了。可是，并非如此，醉得厉害的两个人从那美姬床铺的暗室通道离开，却留下两个人花天酒地春宵苦短的假象。解语楼后门的一个陋巷，有两个女票客打扮的人似乎是因为没钱，被龟公赶了出来，狼狈不堪的往外走，头发都散了，没人注意。而后，那两个没脸见人的颓废女票客灰溜溜的走了，走出很远，又左拐右拐了好几条巷子，秦言和陆离走了出来，虽是男装女装都有，但奇就奇在男装的是秦言，女装的是陆离。这二人粗布荆钗，男扮女装的陆离手里还挎着个竹篮，女扮男装的秦言手里则提着其他东西。纵然此刻天已然蒙蒙亮了，但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小夫妻正要一早赶路回娘家拜年。出城之后往女君庵的方向，路上偶尔也会遇到拜年的人，他们这身行头，相当不惹眼。陆离胸前塞了好些个黄馍馍，走起路来也是可疑的娇柔造作，没人看见的时候还会很调皮的伸手进胸口摸一个不大的黄馍馍出来啃啃，并且还会特别好心的递给秦言。递过来的时候，陆离还热情的推销道：“我一直用体温暖着的，还热乎着呢。”

秦言一手推开，虽没洁癖，却也绝对不接受，嫌恶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要。”

说罢快步上前，陆离在后面追，伪装着娇滴滴的女声道：“相公，原来你是有洁癖啊……”终是到了女君庵，两个人站在落了雪的门口，稍稍停住了脚步。陆离耸了耸肩，把因为刚刚跑得太极而坠下去的黄馍馍挤回胸口，笑道：“怎么，近乡情更怯了？”

秦言道：“不是。”

说完便敲门，不多时有个小尼姑开了门，作了个揖，道：“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陆离挤上前来，接道：“来拜菩萨的。”

他娇俏的看了秦言一眼，羞答答的回头，捏着嗓子道，“小师傅，你不知道。我同我相公啊，成亲好几年啦，就是没有孩子。婆婆逼着相公纳妾，我就想着来求求菩萨，我要是有了孩子，我相公就不必纳妾了……”小尼姑面露难色：“这位女施主，本庵不招待信徒，还请两位施主去别的寺院祈愿吧。”

说着就要关门，可是陆离抢先一步，一只脚插了进去，抵在门口，那大门一关，他就哎哟哎哟的交换，小尼姑心善，又单纯，自然停手啊，还关心有没有事。陆离这会儿简直比戏台上的优伶还要会演，拖着自己本身就有些跛的腿，一步一步慢慢的挪，眼泪汪汪的喊痛，道：“哎哟哎哟，痛煞我也……我的腿是不是被夹断了？”

小尼姑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又因为自己无端伤害他人身体，此时更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得把二人领了进去，而自己则匆匆去找师姐师傅帮忙。然而，小尼姑一转身，便被陆离伸手轻轻捏了捏后脖子，眼皮一翻就昏了过去。陆离揽住昏过去的小尼姑，笑得如同狐狸：“真是太好骗了。”

把小尼姑搬到一个避风处，不小心碰到小尼姑身上的佛珠，陆离又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看着被自己捏晕的小尼姑，道，“罪过罪过。”

秦言白他一眼，从宽袍长袖中抖出焦尾，道：“之后的事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淌这趟浑水。”

陆离摸出胸口的黄馍馍，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道：“我也正好不想去惹这个烫手山芋。”

他摆摆手，“我就吃着东西等你吧，你快点儿出来啊，外头冷。或者……哎，算了祝你好运。”

秦言左手握着焦尾，面上是萧瑟的神情，道：“我不会败。”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秦言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佛堂，果不其然，枯竹师太正在参禅礼佛。听到声音，枯竹师太没有回头，而是坚持把那一段经文念完，然后恭敬的将木鱼放回原处，这才道：“你来了。”

“你知道是我？”

枯竹师太道：“谢谢你等我诵完这段经。”

“既然你知道是我，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秦言一步步走近，带着不淡的戾气，“师太，在你最信奉的佛祖面前，告诉我，当年杀我父亲的十七个人都还有谁？”